我對柳桐倚的后面那一句話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只摸著絲和佈道：「怪不得梅老闆身為瑞和的大掌柜，在發(fā)洪水的時(shí)候還親自跑來高價(jià)定了。」

    柳桐倚道：「這就是需解釋之處了。趙老闆也知道，江南像瑞和這樣的商行不少，也會在我們織坊店鋪中安插一些探子，只怕承州有琥珀金絲一事，已是行內(nèi)皆知。假如再用趙老闆開出的價(jià)錢收絲，勢必被人截貨。或是那些養(yǎng)蠶人以為我們做黑心買賣，這一回后，再不賣絲給我們。我們還是想儘量接下承州的絲源，從此一直經(jīng)營下去。但之前我不認(rèn)得趙老闆，也不曉得趙老闆的行事脾氣，只怕和趙老闆商量提升收絲的價(jià)錢，趙老闆會不同意，因此方才如此。在下無意搶收，其實(shí)只是想讓趙老闆能和我們談?wù)劊馓醿r(jià)，來日也好一同長遠(yuǎn)做買賣，實(shí)在是得罪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折起的紙，我接過打開，是一張他已簽好的文書，把瑞和搶定的絲一一轉(zhuǎn)還。文書通篇字跡與梅庸二字，仍是柳相的風(fēng)骨。

    我不禁道：「與梅老闆做生意，真是放心。怪不得瑞和的買賣鋪得如此大。」

    柳桐倚端起酒壺，「還是，像趙老闆這樣，才是自在。」端起酒杯送到口邊，再又放下，「趙老闆，一直是這樣四處游歷？」

    我道：「就是走走逛逛，順便混些飯吃。」

    當(dāng)年，我養(yǎng)好了腿，出來晃悠，決定跑些生意。那時(shí)正好為懷王洗清罪名剛剛鬧完，我往北走時(shí)，特意經(jīng)過離京城不遠(yuǎn)處，想感受下此事的馀韻。

    雖說已算是又一輩子從頭來過，到底也想知道點(diǎn)上輩子自己身后事的消息。結(jié)果只聽說柳桐倚辭了官。皇上罪己之后繼續(xù)英明地理朝政了，玳王拿了懷王府的所有馀錢，決定去河南府勤政勵志，應(yīng)該是終于悟到了販子不可靠，準(zhǔn)備自己動手挖了。宗王不再問朝政，回府養(yǎng)老。太后說她的后半輩子都要為懷王吃素，王妃的孩子已經(jīng)生了，是個(gè)男孩，被李家人接回去養(yǎng)了。王妃說她要為懷王念一輩子經(jīng)。其他的人，沒聽到有什么。

    也不應(yīng)該有什么了。朝中安定，再無大患，該舒心的舒心，該好好過日子的好好過日子。皆大歡喜。

    我一路向北去，斷袖的毛病也好了。歷盡種種后，恍然抽身，還是民間的女子如鮮花甘泉，譬如白城的小蝶，秦州的婉婉，邊塞的雪娥，大漠阿蓮娜，高麗的金美子……或溫柔，或善解人意，或不諳世事，或活潑嬌憨。甚是溫暖人心，徹底將我撫慰。

    半掩的窗外雨聲漸漸急了，我向窗外看了看，道：「聽聞梅老闆要明天就回去，只是不知道雨明天會不會停。」

    柳桐倚道：「我可能會在城中再住幾日。」

    我道：「那么關(guān)于這筆買賣便能再談得細(xì)一些了。」

    多留幾天也好，承州一別后，這輩子還見不見得到就不一定了。「

    我再向柳桐倚道：「管著瑞和這么大的生意，一定甚是勞累。梅老闆怎么會想起做生意？」

    柳桐倚也望向窗外，「我年少的時(shí)候，看過一本傳奇，里面有個(gè)俠客，闖蕩江湖之后，就改做買賣。不過……」

    我介面道：「不過，那個(gè)俠客做的是古董買賣？《隋末琴俠記》。」

    柳桐倚頷首，展顏一笑，「是。」

    我起身，踱到窗前，柳桐倚走到我身側(cè)把窗扇完全推開，雨打屋簷，濕了窗臺。

    到了再回去吃完那席出吉慶坊時(shí)，天已漆黑，雨更大了。柳桐倚和瑞和的帳房住在吉慶坊不遠(yuǎn)的客棧中，便先告辭。

    白府備了兩條船來接，我和白如錦各乘一條，白如錦道：「老弟臺，雨下的大，我也不和你客氣了，趕緊都先回家吧。」在岔道口分開。

    船在瓢潑的大雨中晃晃悠悠，我在倉中向外看，馬上就要到小樓前。船夫道：「趙爺，你門口有條船，是不是有客？」

    我出倉撐開傘，果然有條船正泊在樓前，船頭一人立在雨中，黑燈瞎火瓢潑大雨中，我仍一眼看出了他是誰。

    我曾想過，真的有天再迎面碰見，我與他說什么。

    大約就是只當(dāng)陌生人，寒暄一笑，再就此別過。可現(xiàn)在我知道我錯了。

    我瞧見他，根本什么都說不出來，一時(shí)不知道說什么好。

    說，請問閣下何人？

    說你為何在此？

    我到底要和你說什么，怎么和你說。

    欽差大人到承州的第一天，大雨天晚上站在這里，本地知府，所有官兵，定然已把我定成了需要密切觀察的人物。

    究竟意欲何為？

    替啟赭抓我回去，問我個(gè)欺君之罪？或是，找故人敘敘舊，而后放我一回，權(quán)當(dāng)全無此事？

    或者，只是來問我，你是何人，探查虛實(shí)？

    我站著，聽對面船上他道：「你回來了。」

    再過了片刻，聽見我自己道：「雨甚大，先進(jìn)屋罷。」

    進(jìn)了樓內(nèi)，我摸到桌邊，搖亮火摺子點(diǎn)燃油燈。在昏暗的黃光里回頭時(shí)，云毓已在我白天吃烤rou的地方坐下，拿起一旁的酒罈晃了晃，「還有酒。能飲否？」

    我記起，幾年前，也是這么個(gè)夏天的某日，云毓到我府中，要走時(shí)，突然下了大雨，云毓站在廊前道：「正巧就走不掉了。」我道：「這是老天讓本王留客。只是沒提前預(yù)備好席。」云毓笑道：「有酒便可。」

    那時(shí)候懷王府的酒窖中全是陳年佳釀。不是此時(shí)只剩了半壇的承州竹葉青。

    那時(shí)的云毓也不是此刻的云毓。

    便如同當(dāng)日我眼中的柳桐倚只是我畫在半天空里的一個(gè)幻影，并非真正的柳桐倚。當(dāng)日的云毓，唯一能時(shí)常和本王說說間話聊個(gè)天，趣味相投的云毓，也不過是個(gè)幻影，一幅畫在紙上的假人像。

    只不過，柳桐倚的幻象是我自己畫的，云毓的這幅虛像是真正的云毓替我畫的。

    從頭到尾，什么都是假的，而且虛像早已散了，就和云彩一樣，散盡了，沒痕跡。也就是我心里殘留一個(gè)印子。

    因?yàn)槟莻€(gè)隨雅，之于景承浚，沒什么比得上。

    本來也是，什么真人，比得上畫里的好？

    景承浚死了三年，這些再老生常談也無意義。

    隨雅，隨雅。

    那日地牢中，我喊了最后一回，那次之后，這兩個(gè)字，我再無人可叫。

    我上前兩步，拱手，「請問閣下是否官府的哪位大人？方才天黑沒能看清，一時(shí)怠慢，失敬失敬。不知雨夜蒞臨，有何事吩咐？」

    云毓把手中的酒罈緩緩放回了桌上。屋中的油燈不甚亮，他的神情有些模糊。

    我笑一笑道：「閣下不說話，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陪同他來的人都在外面的廊下站著，脊背筆挺，面容精悍，一望即知是護(hù)衛(wèi)。我等不到云毓答話，就向外道：「外面雨大，諸位都請先進(jìn)屋吧。」我轉(zhuǎn)身去找水壺，「屋中沒備熱水，不好泡茶，還要怠慢諸位先等一等。」

    那幾人依然站得筆挺的不動。我拎著水壺瞧瞧他們又瞧瞧云毓，再道：「各位，我們素昧平生，在下只是個(gè)老老實(shí)實(shí)的買賣人，你們……應(yīng)該不是來找我尋仇的吧。」

    云毓看我的目光猛地顫了一下，也可能是因?yàn)轱L(fēng)吹的油燈光在晃，難道有幸被我料中，他真的是帶著這隊(duì)侍衛(wèi)抓我回去問罪的？

    也罷，真抓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住一回天牢，懷王的大墳?zāi)挂呀?jīng)竣工了，有現(xiàn)成的棺材躺。

    我拎著壺走到水桶邊彎腰舀水，云毓終于開了口，卻是向廊下的侍衛(wèi)道：「你們都先回去。」

    我直起身轉(zhuǎn)頭看，那些侍衛(wèi)撤出了廊下，少頃，有嘩啦嘩啦的水聲響，竟然是云毓乘的那條船劃走了。

    是不是走得忒俐落了，欽差大人還在這里坐著。

    我拎著水壺再向云毓道：「閣下摒退左右，想來是有要事待說，不妨直言。」

    云毓還只是坐著，不說話。

    他比之當(dāng)年，瘦了許多，趕來承州治水，一定舟車勞頓，因此面色蒼白，滿臉疲憊。眉眼之間，不見昔日飛揚(yáng)的神氣，反倒顯得有些蕭索。

    看著他，我心中說不上什么滋味。

    他這樣突然前來，絕對別有目的。云毓做事，看似隨心所欲，實(shí)則面面俱到，一絲不漏。能讓他不顧欽差之責(zé)，初到承州第一晚就候在這里，地方官員與隨行護(hù)衛(wèi)對此也不管不問，必然大有緣故。

    讓護(hù)衛(wèi)離開，是欲擒故縱？

    獨(dú)自在這里，不說話，是否已算好棋路，等我入甕？

    算了，橫豎任他怎樣，他不說話，我也不再繼續(xù)問，舀滿了水壺，走到銅爐邊，把烤rou架子暫擱到一旁的小桌上，向云毓道：「不然閣下先那邊座上請，我這里換炭燒壺水，別崩起炭灰污了你的衣裳。」

    云毓總算開口向我說了句話，「不用……給我茶。」

    我取過火鉗，客氣笑道：「有客人到，怎能沒茶。」

    云毓頓了片刻，道：「能否以茶換酒？」

    我道：「當(dāng)然可換，但酒不是什么好酒，不堪待客，怕閣下喝不慣。閣下的衣衫被雨打濕了，晚上風(fēng)涼，喝些熱茶好些。」

    既然云欽差一定要酒，我便不逆他的意思，放下火鉗，另找了副乾凈杯碟用水洗一洗，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再把酒壺裝滿。

    云毓立刻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我換了爐中的炭，點(diǎn)燃，再把烤rou架放回爐上，另搬個(gè)凳子在爐邊坐。云毓見我卷袖把生rou片擺在架上，握著酒杯愣了愣。

    我道：「我這里實(shí)在沒什么下酒菜，只能拿幾片羊rou招待，閣下別嫌寒酸。」

    爐火燒得旺起來，架上的rou嗤啦啦響，我拿筷子一一翻過rou片，再灑些細(xì)鹽辣椒孜然面兒，云毓一直握著酒杯一動不動地看，片刻后，rou差不多了，我往他碟中夾了幾片，見他依然不動，便道：「這是北邊大漠里牧民的吃法，可能閣下未曾見過，沒加什么調(diào)料，不過膻氣不算重。寒舍也只有這道菜了，請先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云毓握起筷子，要把rou片往我這邊的一個(gè)碟子中夾，我道：「不必客氣，請自己用吧，我方才剛吃過兩頓飯，眼下什么也吃不下，不能相陪了。」

    云毓握筷的手懸在半空，頓了頓，收回去，這才吃了一片rou，再倒了杯酒，又是一飲而盡。

    我看他好像吃得很痛苦，忍不住問：「味道合適否，是不是鹽放多了？」

    云毓搖頭，我往正烤的rou上少放了些佐料，云毓還是看著我烤，總算又開了口：「你去了塞外？」

    開始問我這兩年的行蹤，這算是上正題了吧。

    我道：「去過。塞外風(fēng)光甚好，碧草連蒼穹。」用筷子敲敲鐵架，「這個(gè)玩意兒就是從塞外捎回來的。」

    云毓終于笑了笑，「你都做些什么生意。」

    我據(jù)實(shí)相告，「小本買賣，這里捎些東西到那里賣，皮草藥材之類都做過。是了，閣下是不是來和我談買賣的？」

    云毓又不說話了，我再把烤好的rou添到他盤中，「時(shí)辰已不早，雨下的大，閣下有事不妨直說，免得回去時(shí)不方便。」

    云毓的聲音也顯得很虛弱，「我前來這里，沒什么別的用心。只是……只是過來看看。」

    我佯做疑惑道：「這像說笑了，閣下想看什么？」

    云毓抬眼看我，按了按額角，苦笑一聲，「是，我竟然還過來，還坐在此處，還有吃有喝，還說笑，當(dāng)真沒有臉皮。」

    我道：「怎能這么說，在下只是微有些詫異。閣下即使不相告來意，登門即是貴客。不過，夜真的已經(jīng)深了，不知接閣下的人幾時(shí)前來？」

    云毓看向我道：「明天早上。」舉一舉酒杯：「既然今夜我還是客，索性叨擾到底。」

    他耗著不走，到底想做什么？我和他當(dāng)年那點(diǎn)情分全是假的，他肯定不會念著這個(gè)來和我敘舊。

    大約是欽差大人事務(wù)繁忙，只好連夜探我虛實(shí)。

    云毓一杯連著一杯灌，臉色卻依然煞白，一點(diǎn)紅色都沒有。我有些心疼他，他一心為了啟赭，一直拿命來拼，做人不能太辛苦，還是要多為自己著想。

    羊rou是個(gè)上火又難克化的東西，晚上喝多酒更無益。我把最后幾片rou放進(jìn)云毓的盤中，收了鐵架，撥火燒水。

    剩下的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云毓握著杯子又看著我發(fā)呆。

    我舀水洗鐵架，云毓起身走到水盆邊，似是想幫忙，袖子還沒挽，手就往水中伸，我連忙攔住，「閣下不用客氣，我做就好，哪能讓客人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