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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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毓抹去桌上的酒漬,又道:「家父昨天剛聽說,宗王和嘉王近日都要出京。嘉王所去之地,似乎就是徐州。」 徐州乃江淮重地,故而王勤與云棠極其看重,我道:「當日承典在父王麾下,曾帶過鄧滿幾天。」 鄧滿是駐徐州的王綜的副將。云毓道:「嘉王想來是把那幾天,當做天下兵馬令了。」 我道:「也興許,他把鄧滿當成了王綜。」 云毓哧地一笑。 所謂天下兵馬令,是指我爹當年軍中用的令符。當年我爹率兵鎮守邊疆,大敗蠻夷,同光帝命人替他打造了一套蛟符。共有一隻大符和八隻小符,大符調動全軍,八隻小符差令八員從將。 當日跟著他的小將校官等,到了應昌帝時大多都成了鎮守一方手握重兵的大將軍,所以便有憂國憂民的忠臣黨們向應昌帝進言,說,如今懷王蛟符一出,幾乎可調動天下兵馬,于是就有了天下兵馬令一說。 這套傳說中的令符,我小時候玩過不少次,還拿它挖過螞蟻洞。我爹這人用我娘的話來說,骨頭里還是個被慣壞了皇子,一向有個丟三落四的毛病,不知道東西金貴。不打仗閑的時候,這套符時常被他這里那里隨便一丟,等要用時再到處翻找,搞得他身邊的侍從們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我爹要一直留在身邊的那只大符蛟龍的角那里還禿了一塊,就是被我拿了撬假山上的石頭撬禿的。 我舉著禿角的蛟龍符去找我爹,他四下看了看把符揣進懷中,一手摸著我的頭,一手掩住我的嘴低聲道:「千萬別告訴你娘。」 這件事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那時我和我爹正在如今我和云毓坐著的地方。 云毓道:「王爺與臣兩人,還要這樣對坐到幾時?琴何時能有?」 是了,晚霞都要散盡了,楚尋怎么還不來? 云毓挑起嘴角道:「原來王爺請臣聽的是楚尋的琴,最近沒去找他罷,到此時不來,說不定是惱你了。」 我的臉無奈地抽了抽,正要說話,有人來傳報,楚尋總算是來了。 數日不見,楚尋看起來倒還不錯,抱著琴過來行了禮,「原來王爺是讓楚尋為云大夫彈琴。」 剛把琴放上琴桌,正在調弦,忽而又有人來通報,說柳相來了。 云毓握著酒杯笑道:「今天人倒齊全。」 我咳了一聲道:「柳相過來,是奉旨開導韓四的。」昨天沒有開導成功,今天忙完公務,還要過來繼續勸導。 本王在這里吃酒,情理上不能不請一請柳相。就好像他來勸導韓四,情理上也要向我通報一聲一樣。 我讓曹總管去和柳桐倚說,小王在后園賞花聽琴,請柳相務必賞光同飲。 曹總管奉命前去,少頃,云毓正抬袖斟酒,有腳步聲至,我抬眼看見一襲青衫,曹總管身邊,竟然是柳桐倚。 楚尋伏身跪倒,云毓站起行禮,柳桐倚道:「皇命在身,不得不再到王府中打擾,王爺與云大夫賞花飲酒,但愿臣沒有掃了雅興。」 我笑道:「哪里,能湊巧請到柳相同飲,是本王之幸。」一旁早有人又設了一座,我抬手讓柳桐倚,柳桐倚便坐了,飲了一杯酒,又起身告辭,「實在皇命在身,不能耽擱,容臣先告退。」 云毓道:「柳相身負皇命,不敢多留,但既然是賞花聽琴,好歹聽一支曲再走。」 我跟著留,楚尋也道:「小人還未曾在丞相面前獻藝,久聞柳丞相熟知音律,不知今日可能指教一二。」 柳桐倚無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偷間片刻了。」 云毓將酒杯斟滿,楚尋撫了一支曲,樂如流水,曲畢,柳桐倚微笑道:「公子果然好琴。」 楚尋恭敬道:「丞相謬贊。」 云毓忽而道:「一向聽聞柳相長于音律,同朝數載,卻未曾見識。今日難得雅會,假如柳相愿與楚尋公子合奏一曲,便是極其難得的風雅了。」 我微有些驚詫,楚尋笑道:「云大夫真會玩笑,丞相大人怎會與小人合奏?」 云毓挑了眉道:「我也是隨口玩笑,柳相不用當真。」 這半像玩笑又半像激將了,我正要開口替柳桐倚脫身,柳桐倚卻已淡淡笑道:「我若獻丑,只怕楚公子見笑,琴是萬萬不敢彈。」轉目望向我,「不知王爺府中,可有笛簫?」 本王怔了一怔,急忙命人去取。 好在我雖不通樂器,為了妝點門面,府中還收了一些。曹總管親自帶人去找,半晌找來一根碧玉笛,捧給柳桐倚。 柳桐倚接過,道了聲獻丑,楚尋便再抬袖拂弦,琴聲似清泉流瀉,柳桐倚將笛橫于唇邊,一縷笛音,便如悠悠晚風,繚繞云間,漾起泉上漣漪。 晚霞已褪,天色墨藍,銀星乍現,廊外暮靄深重,花色濃艷。唯有晚風悠然,杯中酒澈如泉。 我與云毓握著酒杯倚在座椅中,笛音琴樂中,我沒醉,又好像醉了。 此時的一切,都仿佛暮色花香中的一場酣夢,讓人不愿醒。 可縱然不愿,也總有醒的時候,笛聲悠悠而盡,琴聲亦停,云毓擊掌道:「聽柳相一曲,三年不敢再聽別人吹笛。」 柳桐倚謙然道:「云大夫過獎。」再飲了一杯,又站起身道,「委實不能再耽擱了,王爺,臣先告退了。」 我望著那襲淺青出了園,若在以往,只怕我今夜又要輾轉反側,不得好眠。這兩天,我倒也沒怎么睡好,只是此時讓我夜不能寐的,已經換了個人。 到了入更時分,酒興已盡,云毓說累了,回府去睡覺,楚尋也抱琴請辭。 我送了送云毓,吃了幾口茶后去沐浴,待沐浴出來,忽而想起柳桐倚還沒有來辭過,就隨口在廊下叫了個人,問了一句:「柳相幾時走的?」 那回話的小廝道:「王爺,相爺還在小廳里和韓四說話哩。」 竟然還沒勸完? 我遂踱去小廳看,到門前時,恰好看到韓四正跪在地上叩頭:「多謝相爺,多謝相爺。」 柳桐倚道:「不必,明日我便稟明皇上,應你之事,一定一一做到。」 看來柳桐倚總算大功告成了,我轉到一旁的廊下站,過了片刻,柳桐倚出來,我道:「這兩天可勞累柳相了,連這等事都要親自過問。」 柳桐倚的眉眼在燈下掩著倦意,「本是份內事。」 究竟怎么勸通了韓四,他還沒向啟赭稟報,不便說,我也沒問。柳桐倚開口告辭,我留了一下:「柳相勸了半天,喝杯茶再走吧。」 我和柳桐倚同進了前廳,待茶捧上來,我向柳桐倚道:「本王府中晚上備的茶都是淡茶,擱一兩片葉子取個味道,怕濃了不好睡覺,不知道柳相能否喝得慣。」 柳桐倚道:「臣一向晚睡,確是常喝濃茶。但晚上還是宜飲淡茶。」 我道:「柳相政務繁忙,還當留意身體,晚上早些睡。如果一味耗費精力,眼下不覺什么,長久下來身體還是會有所虧損。」 柳桐倚笑著道謝,我也笑道:「沒留神話就多了,本王常有愛多話的毛病,柳相別介意。」 我有意將話岔開,「我這個早睡吃淡茶的習慣,也是小時候被逼著養出來的,那時候父王喜歡喝濃茶飲烈酒,母妃就管著不讓他喝,全府每天晚上都只能喝淡茶。我晚上入更就被命令去睡覺。還曾學過古人,夏天晚上抓螢火蟲,包在薄綢口袋里,藏進床帳中偷著看傳奇話本,可惜不好用,不夠亮。」 柳桐倚道:「是,而且夏天沒被褥,不好藏。臣倒是湊著月光亮看過,費眼,冬天冷,就看不得了。或是把正經書的皮兒扒下來,糊在話本上,可惜線釘那里不好糊。」 我笑道:「那還是你太老實了,我都直接去書坊中訂書,花點錢讓他們直接給我裝一本封皮是《六韜》、《三略》之類的。就是這樣,還被抓住過,因為書太新了有些蹊蹺。」 柳桐倚輕笑,「臣的運氣好些,手法不及王爺,卻一次也沒被抓到過。」 我道:「那是因為你書背的好,不會讓人起疑。我小時候,父王逼我讀兵書,比他練新兵還厲害。」 我爹也曾希望我和他一樣,為朝廷開疆土守基業,縱馬邊關。昔日我兵書也被逼著讀過,馬步也被逼著扎過,甚至還耍過兩天槍法。 實在往事不堪回首。 我接著道:「不過后來,任我去了,我就想怎樣怎樣了。」 當日被打被罵逼著讀兵書練武功,當真沒人逼沒人管時,最初又覺得心里空得慌。 唉,往事都如浮云。 柳桐倚道:「小時候巴不得有一天能不受管地看,真的到了現在可以光明正大看,又難得少年時那么高的興致。人生雖然不能事事如意,但偶爾回憶少年時,還是樂趣多于苦。」 我稱讚道:「柳相講話總這么有道理。」 柳桐倚笑道:「可能是剛剛勸過人,尚未緩過神來。讓王爺見笑了。」再飲了兩口茶,放下茶杯站起身,「又打擾許久,當真要告退了。」 天已將兩更,夜太深,我也不再客套久留,起身送柳桐倚出了前廳。 之后幾日,都無大事。 啟赭最近也沒有傳我進宮,只等端午那日,我帶著禮進宮賀節,幾位王兄都沒來,但皇侄王侄們來了不少。在宮中領了一頓節宴,和一群人一道吃了兩個粽子,喝了幾杯雄黃酒。之后也沒被圣旨口諭單扣下,散席后就回府了。 五月初六,又收了些消息。我斟酌許久,還是寫了個帖子給云毓。云毓來后,到了方便說話的靜處,便問是否是東北那邊已經定了消息。 我道,東北的事按理說應該定了,但確定消息我這里還沒收到。我和云毓說,我這次找他,是有旁的事兒。 天晴而無風,亭中有股乾燥的悶熱,本王躊躇片刻,向云毓道:「隨雅,西南山谷之事,你……當真不再考慮?」 云毓正搖著摺扇扇風,聞言直望向我,我看他神情眼色有些不對,他一句「王爺,臣……」剛出口,我腦中一熱,截住他的話衝口而出道:「隨雅,我有句實話和你說。我,我喜歡你。」 云毓握著摺扇看我,扇子沒動,眼神沒動,神情沒動,他整個人,都沒動。 這句話,我沒打算說過,可忽然有種,我此時不說,一輩子就沒機會說了的感覺。 我有很多話想講,又好像沒話講,期期艾艾了片刻,再斟酌道:「隨雅,我讓你走,只是不想你犯險。我,我若有別的用心,那比殺了我自己還不可能。隨雅……」 云毓終于動了,他合上摺扇,嘴角上揚,卻是笑了,「王爺這句喜歡,輪著送了不少人,終于送到臣這里了。」 只這一句話,我便出不了聲了。 也就新近,我的確和然思說過。這句話,我統共和兩個人說了,一個是然思,一個是云毓。 我一直在心里惦記著然思,可被我惦記的然思,并非真正的柳桐倚。那是在半天云中飄著的一個幻影,我在心里畫的。 從夢里醒了,才知道確確實實的好處。 轉頭回顧,這幾年來,陪我喝酒消遣的,和我聊天打趣的,都是云毓。之前沒人與本王這樣親近過,而今唯有云毓,以后可能也沒有旁人。 可惜,連這份實在,都是虛的,若非本王假意造反,云毓也不會親近我,也可以說,與云毓的一場相交,還是我騙來的。 五月十五之后,註定什么都會沒了。 之后的事情,本王暫不去想,但云毓被殺,還不如先要了我的命。 云毓笑意未褪,口氣輕描淡寫道:「王爺,大事當前,其他的事情,還是暫時容后再說。臣一直說,這條道,既是天讓我選,更是我自己情愿選。走了就要走到底。與旁人并無關係。臣會永遠追隨王爺。望王爺能早日登大寶,掌天下。也望到時,皇上不會忘記臣與家父今日的忠誠。」 「皇上」兩個字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云毓再笑了笑:「那時,后宮之中,自然各色人物濟濟,臣就不再湊趣添上一筆了。」 這話更扎耳朵了,想來我和云毓說,除了你,不可能再有旁人了,他也不信。 本來,若有他,又怎會有旁人。 我現在如同浸在十八層地獄的油鍋里,可惜沒人明白。 我抓住云毓的衣袖,「隨雅,我今天說的話,固然荒唐,但都是心里的話。我景衛邑可能不是個什么好人,但隨雅于我,再沒什么及得上。」 云毓再瞧著我,片刻,又哧地笑了,「王爺這番話說得臣唏噓不已,是否王爺又要和柳相說什么,預先拿臣演練演練。」 我訕訕地松開他的衣袖,方才抓的緊,天熱,我身上和手心里,竟然都出了一層潮汗。 我輕咳一聲,訕笑道:「興許今天天熱,頭熱得有些昏。」 云毓懇切地望著我道:「那王爺還是先暫時歇息吧,大事就在眼前,請千萬保重身體。」微微躬身,「若無他事,容臣先告退。」 他轉身離去時,倒是帶起了一絲風,我尚未覺出冷熱,風便沒了。 我在亭中來回踱了兩步,想苦笑。 云毓這樣,是好事。月華閣那次,我明白了。現在他這樣,算是他想透了。本就應該如此。 只是大約我真的沒有喜歡人的命。之前的然思,而今的云毓。 本和我最近的那個,也要遠了。 云毓不肯走,左右我還是有辦法的。眼下形勢的確也不容唏噓了。 死水面下的暗流急湍匯聚,大浪將起。 云毓之后再來,也只是和本王說些各方佈置。 五月初八,各地州府兵營已蓄勢待發,王、云二氏經營多年,根系盤踞之深,枝葉擴散之廣遠出本王想像。東西南北各郡各州幾乎都有可差之人,本朝文武分治,互不可干涉,本王原以為王、云手中大多文官,漸漸才發現竟也有不少可動之兵。 這一遭拔除,從朝廷到地方,不知會空出多少好缺,刑部大牢,裝不裝得下。 五月十二,本王拿了一塊符給王宣看,估計云棠和王勤晚上一定會喜歡得睡不著。 那枚符是京城周遭兩萬龍衛驃騎軍的兵符。 京城常年防守有一萬禁衛軍,兩萬驃騎軍。禁衛軍唯有皇帝玉璽方能調動,另兩萬驃騎軍,本由太師、兵部尚書等幾位武職重臣共掌。兵部尚書和統兵將軍李簡處各有半枚急令符,能合成一枚,在情急時,臨時調動全軍。 五月十四晚,夜空坦蕩,銀星清朗,月只差一絲不圓。入更之后,懷王府中很靜,想來整個京城都很靜。 不知有多少雙眼正和本王一樣望著月,只待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