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鋼琴(6)
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鋼琴家還只是一個上幼稚園的孩子。 某天,他跟隨父親去舅舅家做客。舅舅也是搞音樂的人,喜歡收集各種樂器,其中一架剛剛?cè)胧值匿撉龠€未來得及調(diào)音,便請作為專業(yè)調(diào)琴師的父親幫忙調(diào)一調(diào)。 父親當(dāng)然不會拒絕,立刻開始了工作。而調(diào)好音后,舅舅又強烈希望他能夠演奏一曲。最初,調(diào)音師百般推辭,說什么都不肯,可在舅舅全家的盛情邀請之下,還是敗下陣來。 他嘆息一聲,隨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扶上了鍵盤。 那是年幼的鋼琴家第一次聽到父親的演奏。 在此以前,每次父親坐在琴前,都是對著鋼琴面板后面的種種旋鈕,用特殊工具擰擰轉(zhuǎn)轉(zhuǎn),最多只是彈奏幾個任誰都會的和弦。 鋼琴家甚至不知道父親真的能彈奏出連貫的旋律來。 他側(cè)耳傾聽。 父親彈奏的是一首再簡單不過的兒歌——幾乎每個小孩子都曾聽過,就連尚對音樂一竅不通的鋼琴家,也能輕松地哼唱起來。 但這不過是樂曲最初的部分而已。 隨著音樂的發(fā)展,旋律竟陡然澎湃起來——他仿佛置身于曠野,眼前時而是浩瀚寧謐的銀河,時而又化作璀璨的流星雨夜,而置身于鋼琴前的父親,也隨樂曲的變換改變了形態(tài)。他已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個子男人,而搖身一變成了音樂的主宰者。他的手指在鍵盤間飛快地舞動,肩膀隨著旋律和節(jié)拍時起時伏,削瘦的身形,在奔流的樂曲聲中,被無限地放大,再放大。 那時的鋼琴家并不知曉,父親彈奏的正是莫扎特的名作《小星星變奏曲》,至于演奏技巧之類的東西,更全然沒有概念。可他卻從父親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力量——一種令人怦然心動,說不出緣由卻叫人幾欲落淚的力量。 那一刻,父親耀眼的身姿,深深地烙印在鋼琴家的心靈之中。爸爸是天才,爸爸好帥,爸爸是世上最偉大的人——在他的腦海里,只剩下這樣的感慨。 回家的路上,鋼琴家拉住了父親的衣袖。 父親俯下身來。他踮起腳尖,在父親耳畔鄭重其事地說——爸爸,我也要彈鋼琴。 那時,父親的臉上究竟露出了怎樣的表情,鋼琴早已無從記起,卻始終記得父親回答的那聲——帶有幾分顫抖的「好」。 第二天,當(dāng)鋼琴家從幼稚園回到家中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小小的客廳里多了一架大大的鋼琴。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架鋼琴——一架二手的yamaha118c。 從那天起,鋼琴家真正接觸到了這黑白鍵交錯的神奇樂器,而他那作為調(diào)琴師的父親,則成了他鋼琴生涯的第一位導(dǎo)師。 那時候,父親并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只依靠為客人上門調(diào)琴的收入為生。生活固然不富裕,時間倒是充足得很。 自從兒子開始學(xué)琴后,調(diào)琴師把大把的時間投入到對兒子的指導(dǎo)上。從最基本的音階、指法,到湯普森、車爾尼的初級教程,再到巴赫、海頓、肖邦的奏鳴曲。父親由淺及深,循序漸進(jìn)的指導(dǎo),幾乎貫穿于鋼琴家高中畢業(yè)前的全部時光。 在那些貧苦的日子里,只要父子兩人能夠同時坐在琴凳上,再多的艱辛困苦,也都會在琴聲響起的一瞬間消失無蹤。而能與父親演坐在同一個琴凳,觸摸同一排鍵盤,演奏同一首樂曲,幾乎成了那段時期的鋼琴家最大的榮耀。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他以青少年鋼琴選拔賽第三名的成績,保送進(jìn)入了著名的音樂學(xué)院。從那一年起,鋼琴家離開了他生活了十八載的小鎮(zhèn),離開了被他視作偶像的父親,也離開了陪伴父子多年的那架二手yamaha118c鋼琴。 鋼琴家仍記得出發(fā)那一天,父親站在車站的閘口,削瘦的身體裹在他僅有的那件夾克衫里,像個枯槁的稻草人似地?fù)]著手,泛黃的面孔上沾滿了淚水。 他對父親高喊,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還要和爸爸一起四手聯(lián)彈——那時的他從未料想過,這竟成了一句終生未能達(dá)成的謊言。 音樂學(xué)院的生活,仿佛進(jìn)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發(fā)覺,在原本那個世界中,父親曾彈奏過的每一首曲目,這個世界里的每個人——老師也好、同學(xué)也好,甚至連旁聽的插班生也好——都能熟練地彈奏出來。 在這個世界中,每個同學(xué)都才華橫溢,個性出眾,他們穿著時髦的衣裝,聊著高深的話題,開口閉口不是某某音樂世家的傳人,就是受過某某名師的指導(dǎo)。相較之下,鋼琴家的出身簡直不值一提——生在一個和音樂界八竿子打不上關(guān)系的單親家庭,唯一的鋼琴導(dǎo)師是自己的父親,一個連普通樂手都算不上的調(diào)琴師。 這樣的差距叫鋼琴家倍受打擊,在同學(xué)面前,他幾乎抬不起頭來,而其他人——老師也好、同學(xué)也好、甚至是旁聽的插班生也好——也從未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止一次聽到別人在背地里稱他鄉(xiāng)巴佬,也曾聽到有人說他是下人的孩子?;蛟S在他們眼中,調(diào)琴師本就是下人的職業(yè)吧。 鋼琴家認(rèn)為自己理應(yīng)憤怒,但他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早已凝入血液的東西,在血管中漸漸溶解,接而,又重新凝結(jié)成一種全新的物質(zhì)。 在這種物質(zhì)的激發(fā)下,鋼琴家開始拼命地彈琴,不分晝夜、不知疲倦。 既然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也無法融入當(dāng)前的世界,那么,就給制造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好了——而那個世界中,只有鋼琴與他為伴。 從那時起,他不再與任何人來往——老師、同學(xué)、插班生都一樣。除了吃飯和睡覺,他的全部時間幾乎都在彈琴。在教室、在琴房、在禮堂,在任何有鋼琴的地方,就算沒有,只消憑空舞動手指,琴聲也能在頭腦中回響。 鋼琴家仿佛變成了一架只會彈琴的機(jī)器,沒有目的,沒有理由,只是不斷地、永無止境地彈琴,有如一列沒制動裝置的列車,在他一個人的世界中,片刻不停地奔馳。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在毫無察覺之中,那些所謂的「名門之后」、「名師之徒」,一個接一個地被鋼琴家的特快列車甩在身后。當(dāng)他回過神時,自己已在國內(nèi)外眾多鋼琴大賽中屢獲嘉獎,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青年鋼琴家,還稀里糊涂地發(fā)行了個人唱片,也在幾個頗負(fù)盛名的禮堂舉辦過獨奏音樂會。 那時,鋼琴家離開小鎮(zhèn)已有八年之久。其間,他一次也沒有沒回過家鄉(xiāng),同父親也只有偶爾的書信來往。 再一次回到小鎮(zhèn),是應(yīng)某家報社的專欄采訪,到他的家鄉(xiāng)進(jìn)行為期三天的取材。走出小鎮(zhèn)車站閘口,鋼琴家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空氣的溫度,風(fēng)的氣息,人們平實的穿衣打扮,還有站在閘口外守望著他的父親。 時隔八年,父親的外貌并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頭發(fā)白了一半,身材則顯得更加削瘦——如果當(dāng)初可以用稻草人來形容的話,如今只能比作枯萎的麥稈。 像以前一樣,父親表情呆板,不聲不響地走上前。 久別重逢,鋼琴家本該有千言萬語有待表達(dá),可當(dāng)他意識到,即便這里是生他養(yǎng)他的世界,他也無法再次屬于這里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他跟隨父親回到了居住了十多年的小房子。屋中的陳設(shè)幾乎一成不變——同樣的陳舊,同樣的狹窄,唯一顯著的變化,是yamaha118c不見了。父親說,聽到他成名的消息后,他就把琴賣掉了。他想,那琴,兒子已經(jīng)用不到了。 聽了父親的話,鋼琴家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惱怒——鋼琴也罷、父親也罷、窄小的房間也罷。他甚至從心底感到惶恐,就像在一鍋已做好好的湯中,加入了某種不相襯的香料。或許是湯太過平淡,又或許是香料太突出,總之,湯已無從下咽。 三天的采訪結(jié)束之后,鋼琴家又在鎮(zhèn)上停留了一些日子。他像賭氣似地擲重金購買了最奢侈的宅院,又以幾乎相同的價格,定購了第一架真正意義上屬于自己的施坦威鋼琴。他把鋼琴擺在由餐廳改建成的碩大琴房內(nèi),心情終于好了一些。 他請父親到新宅里居住。起初,父親一再推辭,說住慣了老房子,直到兒子威脅——不住,就別想再見到他,父親方才同意下來。 這樣一來,心中有如一塊重石落地,鋼琴家終于如愿以償。 搬家過后,他和父親一起小住幾日后,便返回工作中去了。 那以后的日子,父子二人依然聚少離多,他也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方式,日常聯(lián)系基本依靠書信,大體三比一的比例持續(xù)——父親的來信與鋼琴家的回信。 忽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父親的長途來電——這是極為罕見的情形。 電話中,父親先同兒子寒暄了幾句——無非是注意身體,別太疲勞之類的叮囑,隨后是一陣空落落的沉默。仿佛經(jīng)過一番縝密的醞釀,父親才說,下個月就是鋼琴家三十歲的生日,想讓他回趟家,一起慶祝一下,還神秘兮兮地說準(zhǔn)備了禮物想要送給兒子。 那時,鋼琴家正忙得要死,根本不可能擠出時間,可還是敷衍地告訴父親,等下月的日程確定后再行商議——而事實上,同某知名樂隊的聯(lián)合演出,早已將下個月的日程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生日當(dāng)天,鋼琴家從大洋彼岸給父親打了電話,說晚上有演出,不能回去了,禮物的話,下次吧。父親聽后,什么都沒有說——沒有抱怨,也沒有責(zé)怪,只是為兒子的演出加油鼓勁,他那略顯疲憊的聲音,很快在鋼琴家的腦海中隱去。 時隔兩個月后,鋼琴家再次見到了父親。那時的父親,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滿導(dǎo)管。醫(yī)生說,他最多還能撐三個月——而實際上,父親只撐到第二個月的三十一號。 父親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安靜,不驚動任何人,也不去影響任何事情的流向。而鋼琴家終究沒能得到,父親為他準(zhǔn)備的最后一份生日禮物——在他看到這份樂譜之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