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鋼琴(7)
鋼琴家停止了敘述,他微微仰首,仿佛在等待著某些微小的粒子,在房間中逐漸凝聚起來。 「話說回來,儲藏室里那架已經不存在了的鋼琴,其實,正是父親曾在舅舅家演奏過《小星星》的那架鋼琴。」 「哦?」我略有吃驚。 「當你講起meimei的故事時,我就隱隱意識到了這一點。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那一次契機,使我走上了以鋼琴為生的道路。 「昨天,我給舅舅打了電話,聽他的口吻,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這通電話。我向舅舅問起鋼琴的事。他說,是父親向他索要的這架鋼琴,原因竟是——希望能給小光留下些什么。雖然不解其意,舅舅無論如何不可能拒絕一個絕癥患者的請求。他把那琴送給了父親。 「那琴對你爸爸而言,一定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這種契機之類的啟示,對于一個作曲家而言,那才是靈魂一樣的東西——舅舅如此說道——要知道,你爸爸可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父親——也就是你爺爺——曾是有名的指揮家,你父親也自幼學習音樂,大學時就遠赴奧地利攻讀作曲學,從師于最知名的音樂教授。然而,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你身在國內的母親在生下你的時候,因難產而死。你爸爸從奧地利趕回國內時,只看到妻子冰涼的尸體和嗷嗷待哺的你。他把你抱在懷里,痛哭許久。從此,他放棄了音樂學院的博士學位,回到同妻子相識的小鎮,一個人把你撫養你長大。你爸爸執拗地認為,是自己對音樂的執拗害死了你母親,如果他一直陪在你母親身邊,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所以,他流放了自己對于音樂的熱愛,也流放了自己非凡的音樂才能——可除此之外,他幾乎一無所有。舅舅還說,父親一定是把自己對音樂的渴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成功,對他來說,或許也是一種救贖。所以,千萬不要讓天國的他失望啊。」 說到這里,鋼琴家忽然苦笑一聲: 「可是父親,想必他還是對我失望了——縱然在我成名后,他亦從未評價過我的演奏,贊揚也好、批評也好,一句都沒有。但他卻寫下了這首《致三十歲的光》。這首作品中,蘊藏了太多我所不具備的東西,我想,他一定是希望向我傳達些什么吧。 「說實話,我的音樂其實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尤其是近幾年,外界批評的聲音愈發強烈。那些評論家們總說,我的演奏,既不缺乏技巧,亦不缺乏天賦,卻唯獨沒有那種能夠沁人心脾的東西,令人為之怦然心動。說白了,就是有如一件徒有其表的華麗外衣,內里卻空無一物——沒有情感的寄托,也沒有想要傳遞給傾聽者的心意。 「我曾經對評論家的論調不屑一顧,而現在,我方才明白自己的問題所在——在我駕著列車一路奔襲的那個世界中,既沒有沿途的山川美景,也沒有熙熙攘攘的乘客旅伴。沒有感動,沒有愛,一路馳騁的我,甚至連自己彈奏鋼琴的初衷是什么,都已忘記。」 「那么——是什么?」 突然的提問,令鋼琴家驀地一愣。 而我再次詢問: 「閣下彈奏鋼琴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鋼琴家笑了出來,笑著笑著,眼角閃出淚光。 他說: 「那不過是一種再單純不過的渴望——渴望能像爸爸一樣帥氣,像爸爸一樣偉大,像爸爸一樣擁有令人怦然心動的力量……」 鋼琴家別過頭去,用拳頭頂住嘴唇,卻無法掩蓋愈發凌亂的氣息,以及嗓底蠢蠢欲動的嗚咽——直到,我將樂譜送還到他面前。 「知道嗎,在這世上,并非只有人類才有靈魂。」我輕聲說,「動物也好,植物也好,甚至一些無生命的物品,倘若長期與人類共處,日久經年也會產生出靈來。而你在宅子里遇到的,無疑是由那架舊鋼琴所誕生的靈。它一定見證了你的父親,用生命最后光輝所譜寫出的樂章。想必,它曾一遍又一遍地諦聽著那相同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著一個身患重癥的父親,想要傳達給兒子的臨終的期待。終于有一天,它也被這份父愛所打動,在譜曲者逝去之后,替他肩負起生前未能完成的心愿——將那份樂譜傳遞到應得之人手中。要知道,作為一架沒有生命的鋼琴,蘊育出的靈力遠比人類或動物微弱得多,可它卻為了這份堅守,耗盡了這有限的靈力。所以,當你取走樂譜的剎那,它也終于卸下擔子,隨即魂飛魄散。」 「這么說,還真是一架同父親意氣相投的鋼琴呢。」鋼琴家不無感慨地說。 「是啊。」我答道,「靈這種東西,和人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同樣有喜有悲,有愛有怨。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做這一行當了。」 鋼琴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站起身。 「這就告辭了。謝謝你,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情,看清了很多事情。」 「要謝,就去謝那架鋼琴好了——還有你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懷。」 「唉——」穿好外套的鋼琴家長嘆一聲,「連一架鋼琴都能打動,看來,我和父親還差得遠嘞,我要學的,還有很多吧。」 我聳聳肩膀,沒有回答。 離開事務所前,鋼琴家忽然轉身,問道: 「對了,你的meimei,她還在彈琴嗎?」 「她啊。」我笑,「最近不彈了。」 「誒,為什么?」 「女孩子的事情,我也搞不大懂。大概,是不想再用彈琴的方式與母親交流了吧。誰知道呢。」 說完,我攤了攤手,拾起桌上的撲克牌。 大約兩個月后,我收到了鋼琴家寄來的郵件——一張獨奏會上現場錄制的唱片。據說,那場獨奏會大獲成功,特別是最后一首返場曲目,征服了全場觀眾的心靈。 沒錯,那首曲子就叫——《致三十歲的光》。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