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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南(二)

    京城外,渭水濱。

    恰逢連日雨霽,天氣新涼,草色彌望,暖煙連城,顧秀撩著車簾看了一晌,見野際無人,四下空闊,唯沿河一帶遠遠的有個亭子,因道,“就停在前面罷。”

    流云笑道,“主上在府中多等一刻也就罷了,偏要到這里來,倘或葉帥進城不走這條道,又該怎么辦呢?”

    顧秀篤定道,“不會。”眼見朝露漸晞,風起隴上,顧秀在那亭中等了片刻,閑極無聊,便起身走過去看檐下的匾額。木匾天長日久,早已破敗不堪,似乎是題著“孝里亭”叁字。顧秀側頭想了一想,道,“此處是城東多少里?”

    衛儀道,“十五余里。”

    流云亦探頭過來,一面笑道,“怎么這亭子也有典故么?主上瞧出什么了?”

    顧秀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我沒有典故,流云姑娘既然如此千伶百俐,事事周全,怎么不知道此亭原名杜郵,便是杜郵古城之名的由來。杜郵春草乃京中八景之一,今日看過,也不算枉費姑娘陪我迢迢跑這一趟了。”

    眾人一并笑過,流云倒絞著帕子不好意思起來,自到亭子那頭假意望風去了,留顧秀與衛儀閑談說話兒,又過了片刻,忽聽流云驚呼道,“來了!”

    遠山碧草間確有灰影一前一后并排而至,那速度快得不似尋常騎馬,一掠便到了眼前,在亭外堪堪停住,前面馬上那人正是葉渺,面上亦有詫色,“顧秀?你怎么在這里?”

    直至多年以后,顧秀仍然能記得那個微風習習的晌午,她與阿渺共乘一騎,而阿渺聽完來此的因由,只是笑道,“流云說得也不錯,你春日最易發病,眼下身子剛好了些,又出來吹風,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分別了?”

    那聲音低柔動聽,徐徐道來,如在耳畔,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是要回府去的。”

    阿渺笑道,“那你眼下為什么又在這里呢?”

    她將頭埋進阿渺懷中,悶悶的不再說話,任那達達的馬蹄聲從身下慢慢響著,過了許久,方才輕聲道,“我想起那日你送我歸京,就在此處,所以今日或許……”

    葉渺亦輕輕嘆了一聲,“不巧的很,我也是心想有人或許會來等我,故而還是走了孝里這條路。”

    葉渺此番在外頗久,整頓過四境邊防,歸京后事務也就少了許多,仍是和顧秀同住在相府之中,而那窗前有株大梨花樹的書房也得了一個名號,仍叫做溶月齋。顧秀道,“幽涉的梨花四季不謝,這邊卻已過了殘春之景,待再到冬日時,未免又是蕭條,總是名不副實。”

    葉渺知她心事,笑道,“這有何難?草木以四時為律,倘用法陣移轉時空,令其一年四開,如幽涉那棵一般便是了。”于是連日來都泡在相府的天心閣中翻閱藏書,潛心鉆研轉生陣法,偶爾也與言師采商討顧秀病情,斟酌用藥。這日言師采不在,顧秀在窗下批公文,流云侍墨,葉渺則倚在窗邊看衛儀演練近來新學的一套劍法,隨口評點。

    顧秀批完一迭,又聽了一耳朵她的胡言亂語,擱筆道,“斬塵劍怎么是她說的那樣使法,你前日胡亂教她兩套掌法也就罷了,劍道上教壞了我的人,回頭見了老師,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葉渺笑道,“我是依葫蘆畫瓢——隨你怎么說好了。你自己不肯教,反倒怪起我來了。”

    顧秀抬眼一瞟,她便長身從樹梢折了一枝梨花,那梨樹自經轉生陣埋下后就開得甚為爛漫,眼下正是一樹玉白,流雪積云。葉渺將花枝放在手中一抹,化作一柄青光如水的長劍,遞將過去。顧秀拿在手里略略一掂,微帶笑意,“這樣輕的劍,我可從來沒拿過。”

    葉渺笑道,“至多不過十二朵梨花重了。”

    “也罷,你使一路嶺南快劍,我用斬塵跟你過招。”

    衛儀流云等人亦是頭一次聽說平素文弱得連一筒竹簡都嫌沉的主上還會劍法,也不禁好奇起來,都乖乖站定在一邊看。

    葉渺自術法大成后多用冰刃,于刀劍之流甚是粗疏,即便偶爾動用,走的也都是一力破十會的路子。顧秀方才說嶺南快劍,這一路劍法她上次聽還是在香雪庭中,眼下只怕連一路共有幾招都忘得干凈了。這邊接了衛儀的佩劍,站在樹下慢吞吞地想著,就見顧秀從里屋換過衣裳出來了。

    顧秀平日都是輕袍緩帶,此時換了素服,窄袖收腰,長發以玉扣束起,臨風持劍地朝那兒一立,就是天然的一段驚艷風流。葉渺看在眼中,心下也不由得惘然起來,倘若沒有云跡軒里那場死傷慘重的內亂,倘若那人不曾被廢去一身修為,微明劍如期長成,是否就會是眼前這個樣子?

    倏忽間有疾風自耳邊掠過,葉渺側身急避,劍光恰恰從面前穿過去,在半空中一抖,又迅疾無倫地攻上她左側。她連忙舉劍格住,兩劍當胸相交,錚的一下彈開,那人向后飄然退了兩步,挑眉一笑,“和我比劍,你發什么呆?”

    葉渺晃神了一息,這才按著記憶擺了個嶺南快劍的起手式,猱身而上。這一路劍法純以輕捷奇詭取勝,出劍方位如嶺南云霧般變幻莫測,形似鬼魅。葉渺劍意雖不得其要,這身法倒學了十足十,和顧秀對攻起來尤為凌厲,叮叮當當地就過了數十招。衛儀出身大家,熟習六藝,蘇恰自幼修煉,專精此道,對這一場精妙至極的比劍無不看得目眩神迷,一瞬也不敢錯過。

    嶺南劍法對敵講究避其鋒芒,釜底抽薪,斬塵劍卻是有進無退,一步險似一步,數招之間,經已將葉渺從院中逼至石桌近旁。葉渺背靠樹干,劍法未免施展不開,左支右絀起來,眼見顧秀長劍掃上她頸間,索性踮足一躍,貼著樹冠向前一個空翻,以求脫開此境。只是這一劍究竟避不過,斜斜從她肩上劃下來,挑破好大一片衣襟,在風中散成一片翻飛的白蝶。

    顧秀笑道,“打不過就跑,葉帥好風度。”

    葉渺已然穩穩落在院墻那頭,一面脫了外衫,一面不服道,“我久未練劍,一時手生不行么?你還要比,我們重新來過。”

    顧秀笑道,“也行,看劍!”話音一落,已經連人帶劍疾刺過去。這一招來得迅捷無倫,葉渺來不及格擋,貼著墻滑了兩步,從流云身后的門簾邊上繞過,急急避開顧秀劍勢,順手從那石桌上抓了兩個瓷盞丟出去,一碰兩響,剛好從顧秀劍鋒上削過去,叮里當啷在地上摔成了一片。顧秀從那堆瓷片上躍身追了過來,叫道,“你耍賴皮!”

    葉渺已然脫身躲開了,口中笑道,“也沒說不準用暗器——”

    顧秀情態更惱,一時也顧不得什么“斬塵”不“斬塵”的了,清喝一聲,手中劍光一變,忽作風雷之態,出招劈刺時劍脊微顫,鳴聲大作。葉渺匆忙招架,托賴內力高強,究竟是擋至十數招方露破綻,被顧秀一劍點在頸側,已然是勝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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