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柳(二)
待進了初秋,幾場細雨下過,暑熱消退,天氣轉涼。東南戰勢膠著,女帝為行節儉,七夕便也不置宮宴,只令朝臣參拜過便罷。顧秀得了一日閑空,起興到郊外轉一轉。讓流云備了馬車,也不帶什么東西,輕裝簡從的就出了門。 要說西郊如今也不是好時節,西山上的紅葉還未染起,荷已盡,菊猶嫩,滿目都只見雨后蒼山的蔥翠綠意。昆明池旁三三兩兩停著馬車,大都是官家女眷趁著天氣涼爽來此游玩,衣衫鮮妍,笑語如珠,蔚然有若云霞。遙遙間還聞有人吹笛,清聲直入穹霄,流云拿出油布軟氈鋪在地上,見顧秀還立在一邊,過去扶著她坐下,笑道,“姑娘聽笛子聽得入迷了呢,站著也不怕風吹,那地上潮氣又重,受涼了可怎么好。” 顧秀微微一笑,“你聽得出來是什么曲子?” 流云只是搖頭,“奴婢不懂這些,只是聽著怪熟的。”顧秀便輕輕笑道,“是折柳曲,這人卻吹得很好,哀而不傷,大有清曠意趣。又是在此秋露零落之晨吹來,笛音格外嘹亮。此曲本該琴笛合奏,只是隔著水面,恐琴音纖弱,不能致意。你拿我的簫來,我同他和一曲。” 流云便依言拿了,顧秀試了兩個音,放在唇邊徐徐吹起來。簫聲幽雅柔和,遠遠飄散開去。流云靜心聽了一會兒,隱約分辨出那人轉了個調子,笛音也格外高亢明亮,明快如翠羽黃鸝。顧秀換了口氣,仍是以低柔之聲托住,曲中婉轉之處一一照應,對得分毫不錯。那笛音一連變了三個曲調,顧秀都以簫聲追上,待轉到最后一個調子時,氣口太急,顧秀病中氣弱,一聲不能接上,便拋了簫掩口咳嗽起來。流云忙過去給她順氣,嘆道,“姑娘出來本是為著散心愜意的,怎么反倒把自個兒累著了。” 顧秀接過茶喝了一口,咳嗽著笑了兩聲,“不礙事,太久不吹了,反不記得自己氣口多長,一時岔了氣而已。”流云給她拿了領披風系上,顧秀擺擺手,“你不是說想來放風箏么?我讓蘇恰放在后廂里了,你去放著玩吧,她在這里侍候著就行了。” 流云道,“今天又沒什么風,風箏怎么放得起來?” “低處沒有,高處就有了,你拉著線逆風跑一陣,覺得風力夠了就放線,飛起來就不必要風了,” 她家姑娘一向是喜靜不喜動,諸如世家子弟中甚為風靡的馬球、蹴鞠一類都無甚興趣,怎么對放風箏頗為熟悉?流云覺得稀奇,“姑娘也喜歡放風箏么?” 顧秀笑了笑,“從前清明的時候會放,除穢祈福的。有時候清明無風,就騎在馬上把風箏放起來,等到飛得高了再剪斷,就是把病氣送走了。你快去吧,一會兒放好了拿來我看。” 流云就提著線跑走了,顧秀瞧了一會兒就見她沒入人群中分不出了,反是湖邊遠遠走過來一行人,看著倒是向她們來的。蘇恰立刻警覺起來,伸手藏在袖中,她知道秦清溪此時應當也守候在身側,只是來人不明敵友,總要多三分戒心。 那人步履輕捷,走到顧秀近前先施一禮,“敢問方才是姑娘吹簫么?” 蘇恰見這人廣袖長衫,玉佩博帶,三十上下年紀,風度甚是瀟灑,身后更隨著一群鶯鶯燕燕,不似歹人,按劍的手便緩緩收了回去,聽顧秀還禮道,“正是,公子請——” 流云不在,她也只好充起侍女來,將席間洞簫收了,重新斟茶擺果。那人微笑道,“方才聽姑娘簫聲最后力有不殆,似是氣血翻涌所致,一時擔心,所以循聲過來看看。” 顧秀安然道,“病疾纏身之人,一時氣弱,反叫閣下憂心了。不知閣下大名?” 那人道,“敝姓蕭,江湖散客,舊名早已棄之不用,自號良夜,姑娘隨意稱呼就是。”他待問及顧秀名姓,卻忽而瞥見馬車上的徽記,心中一驚,脫口道,“姑娘是顧家……” 對面那人微微頷首,“顧秀。” 蕭良夜連忙起身一揖,“未知上卿在此,是在下失禮——” 顧秀已叫蘇恰扶他坐下,咳嗽起來,“蕭樓主既以音律相循前來,就不必提及這些虛禮了。” 蘇恰從主上口中聽見蕭樓主這個稱呼,眼皮一跳,方才猛地回想起來,此人大約就是京左江湖中最大的殺手兼情報組織,翠云分縷樓的樓主蕭良夜!只聽蕭良夜道,“那便僭越了,方才聽聞簫音清麗,曲調亦是別出機杼,上卿雅好吹簫么?” 顧秀微微笑道,“折柳曲素以琴笛和,只是我手邊無琴,不能彈奏,便以簫相代。未曾見過此曲的簫譜,倉促改調,倒教樓主見笑了。”蕭良夜本是嗜樂如癡之人,聞知顧秀更擅琴曲,心中一時大癢。又和顧秀談了一篇曲調改動的細節,聽聞她見解精妙,忍不住道,“我正巧帶了一副瑤琴,不知能否請上卿賜教一曲?” 顧秀欣然從命,于是沐手焚香,正琴而奏,果然比簫聲多出幾分端雅清靈。蕭良夜聽過自然又是一番贊嘆,與顧秀談音說樂,不覺已近正午,自起身作別,嘆道,“俗務纏身,與上卿相談半日,實為一洗胸中塊壘。不知今后還能否有此回同席論樂之幸事?” 顧秀笑道,“小院清靜遠人,承蒙不棄,自當掃花以待。”兩人對拜作別,顧秀立在車畔目送蕭良夜遠去,流云已悄悄回來了,將一轱轆線交到顧秀手里。顧秀低頭一看,啞然笑道,“這是什么?風箏怎么不見了?” 流云道,“我將那風箏放到最高才剪的,風箏帶著病氣走了,余下這節就是姑娘的福氣,姑娘可一定要收好了。” 顧秀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既是福氣,你就好好收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