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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相知相食在線閱讀 - 第二十章(上)

第二十章(上)

    直至大腿上又長又深的傷口拆線,再到拆線后繼續護理以免它再迸裂,我就這么多了一個月的時間,處理我計畫中的事,也放任唐家祥的味道與聲音盤據我的廚房和臥室。

    他盤據我臥室,我無能為力阻止,可是我已然對自己誠實,我其實慶幸自己無能為力。有時我甚至異想天開,早知道那個凌晨在公路上不要減速多好,跌得重一點,傷得慘一點,說不定能再多半年。

    (你問傷重到多一輩子不是更好?我倒是打從心里不想。面對勢必放手的、這不清不楚的關係,本人大好青年,何苦用后半生的健全身體來換……)

    「sherman創廚」是中西融合料理,唐家祥卻更拿手東方菜式。他把握這段時間為我煮了許多菜,大有替自己手藝平凡形象翻案的姿態。為我煮療傷生肌之鱸魚湯的前一晚,還為此打越洋電話去請教他母親:銀花鱸魚和七星鱸魚哪一種對傷口修復更有功效?有甚么美味又補身的煮湯秘訣?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我將午夜電視購物頻道轉到靜音,偷聽他母子談話,隱約聽見電話那頭唐伯母的叮嚀,唐家祥則是一疊聲地說:「是,是,噢,好,明白了……」又問:「那薑絲好呢還是薑片好呢?老薑還是嫩薑好呢?……改天我想換換口味,煎鱸魚也一樣有效吧?甚么油能用,甚么油是禁忌?……」

    唐伯母不知說了甚么,唐家祥不好意思地說:「喔,我這里是真的有個病人,不能拿他做實驗呀,一定要一吃見效……不要笑我了,我知道薑絲和薑片都是薑了啦!」

    唐家祥垮著眉頭苦笑的側臉又變了個小男孩,比廚房里的他還更愣頭愣腦。這是我沒曾嘗過的天倫樂,縱是深廣的海洋也隔不開的母子同心。我有些明白了:唐家祥的淡定和獨立,或者有一部份是來自于原生家庭賦予的安全感,讓他在事業和情場上都是有恃無恐,不像我。若說我的闖蕩是賭徒風格,他的大膽便是從城堡出征的王子。而他入廚煮飯和享受美食時那孩子模樣的無邪,亦是由于自小受寵,那率真的一面得以保存。

    我車禍那天,裝睡騙來了唐家祥的真心話,那時他說我是個半大半小的傢伙,一半成熟得太快,一半又追趕不上。他自己何嘗不是一半成熟、一半童稚?只是他的「一半半」,比起我的自卑人格平衡太多了。

    我又聽見他問:「那,土鯪魚好不好?淡水魚和海鱸魚一樣補吧?……拜託啦媽,不準笑我,我想魚rou都很有營養吧?我打算塞給他很多蛋白質……」

    我小小地歡呼一聲,又偷偷嘆了口氣。歡呼是因為不久就有鮮美鯪魚吃了,嘆氣是為了可想而知唐伯母不知道這個「他」是怎樣和她兒子糾纏不清,害得她要遲一點才能等到兒媳婦譚小姐進門。

    唐家祥的各式中菜,一度差點令我撤回對他手藝的嚴厲批判。例如,他果真煮了鯪魚給我吃,用原油豆豉配上櫛瓜來煮,這是三兩下能變出的家常菜,家常菜卻最考驗功夫。櫛瓜清甜綿軟,唐家祥有個很童趣的說法,稱它是「冬瓜的遠親」,也就是說多煮一陣便爛了,也失去了甜味。唐家祥卻有辦法維持它的爽口與甘甜,恰好配上新鮮鯪魚突出的鮮味,鯪魚則被唐家祥叫做「鯉魚的遠親」,這小子生物學得不怎樣,對食材的來源倒有一番研究。

    大功告成前最后幾分鐘,他又淋下少許黑芝麻油提味。我的第一時間感想是:「哇,做你情人不見得幸福,但是做你兒子想必不錯。如果你是我老爸,我放學馬上乖乖回家吃飯,絕不在外逗留。」

    儘管身在餐飲界,我的私家廚房配備卻比他家還不如,唐家祥也就當仁不讓地將大批用具配料搬來我家。我問過他:「等我拆了線,你又要統統搬回去?」

    唐家祥聳肩說:「不必了。為了搬過來我還要搭車,再搬回去實在麻煩,統統送給你。」

    便是這樣,我的廚房一下子多出好幾個歐洲國家的橄欖油,多出中國北方的幾款老陳醋和辣椒油,多出玫瑰鹽,就連原粒黑胡椒也多了兩種,又有了牛排測溫器、烹煮溫度計、一整組花式蔬果刀、以及大半組名牌陶土鍋盆。不過,除了這些好東西,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趕著清掉的食品,顯然有快過期之嫌。我指著一塊奶酪問:「這是真的英國stilton藍霉軟酪呢,還是法國brie發霉又變硬了?」

    唐家祥冤枉地叫道:「是stilton!」

    我又指著一罐腐乳:「那一粒粒的是蒜頭呢,還是蟲蛋……」唐家祥叫:「是剁碎的蒜頭!你看標籤上寫著蒜味腐乳!我看起來是那么臟亂的人嗎?」

    我嘻嘻笑道:「我又不是沒進過你廚房。你在家里是甚么德性我還不知道?」

    他為了平反自己廚藝的臭名,稍有講究的菜式也做了幾道。同是鯪魚,他便多煮了一道茶樹菇鯪魚,以腐竹細心捲起,不幸他太過貪心,想要來個豪華版,于是切碎了罐頭鮑魚混進去,鯪魚的鋒頭當即被鮑魚搶光了。我咬下半條鯪魚卷,隔著半空在他鼻子前點了點:「你呀就是甚么都想要,不想損失這個、又想留住那個,弄得亂七八糟。」

    他愣了一下。我一看他的表情,馬上也省起了,「……我沒別的意思。」

    他說:「我也沒想到別的意思。」

    兩個言不由衷的人默然共對數秒,我搖搖頭,又提起了筷子。不管了,今朝有好菜今朝吃,這道菜的用料雖然有點……好大喜功,可是三鮮齊至,更有腐竹增味,確實也很有奢侈快感。我能在這里吃他一頓親手煮的飯,如今也是奢侈,每吃一餐,便少一餐,又何須在有限的奢侈中平添煩惱。

    他關注地看著我,眼睛眨呀眨,我知道他有兩件事想問,可是我偏偏只答其中一問。

    「很好吃。真的,」我飽啜一口茶樹菇和鮑魚的汁水,說,「所以你記好啦,你開創意餐廳真的不要做西方菜,一定會有人賞識你的中餐的。」

    另一天,他休假,我上班的時候他便整天耗在我家,接我回家時他將門一推,得意地說:「先不要進去,站在這里聞一下。」

    「我是病人啊!你叫我半夜站在家門口不準進去?」我歪著身體,靠著他肩膀,苦哈哈地說。

    「你聞聞看嘛,五秒鐘就好。」唐家祥央求,「是不是站在這里就能聞到好香?」

    真的好香。就算不到香聞十里,起碼已經香聞電梯間和防火梯。我吞著口水說:「好濃的高湯味。你買了上海餐廳外帶?」

    「嘿嘿,終于也有我令你吞口水的時候了。」唐家祥差一點摟著我跳起舞來。

    他花了一天的時間,熬出一鍋扁尖筍火腿鴨骨鴨rou上湯,就等我到家,好煮麵給我吃。正宗上湯煨麵的麵身要煮到略帶軟爛才對味,唐家祥卻是aldente口感的忠實擁躉,世上凡是麵條,他一律當作意式麵條處理,乃至于南臺灣的關廟麵、中國陜南的褲帶麵,竟也難逃被他煮得半生熟的命運。所幸,在我堅持之下,他對此道煨麵妥協,耐住了性子站在爐火前等細麵吸飽湯汁。

    細麵的少許麵粉香混著湯頭味不斷飄出,襯著麵條滾湯的濃稠聲音,不到幾分鐘,沙發里的我已經嘴饞得忍無可忍,不再理會康復中的傷口,一跳一跳地跑到爐前一起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