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場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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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十點,郁燕正在房里抄寫課后布置的英語作文。 她習慣不好,回家之后,臥室門一關,好好的書桌不用,專愛拽過枕頭,歪歪斜斜地倚在上面,半坐半臥,排開紙筆,趴在大床上讀書寫字,完全沿襲了以往玩手機的姿勢,不僅姿態別扭,用眼也很不健康,還沒看上半個小時,迫于自身體重,手肘就被壓得僵麻一片。 因此,當樓下驟然爆開一陣尖銳刺耳的哭喊時,她被唬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抬起頭,手腕不由一抖,筆尖往右一宕,作業本上,一個小寫的“g”的下半截豎鉤,便被拉得老長,跋山涉水,背井離鄉,橫跨三條基準線,斜喇喇的,洇出一線突兀的黑墨。 一樓長期出租,新近搬來的住戶,是一對外地的夫妻,三四十歲左右,cao著一口濃重的鄉音,早出晚歸,在外打工,白天的時候,家中兩個年僅幾歲的孩子,就全部扔給奶奶帶,這么多天,郁燕也僅僅地見過幾次,當她拾級而上,從狹窄逼仄的樓道之中,匆匆地閃身而過時,那只青黑色的防盜門,永遠都門栓緊閉,蕪蔓著污黑的鐵銹,牢牢地上著鎖,只有內里的一只木門,偶爾會半開著,透出嘈雜的電視節目聲,屋內的小孩被拘在沙發上,看得半懂不懂,根本坐不住,在客廳跑來跑去,踩得啪嗒啪嗒響,腰背佝僂的老人,便隨著他們的腳步,在身后急急地追逐著,蒼蒼的白發,像一團焦枯的蛛絲,搖搖晃晃,從窄窄的門隙里面,艱難地攀了過去,想要網住兩只年輕的獵物,將它們安安生生地,團團包裹起來,卻已經力不從心,只好等到天色將黑,結束了一日辛勞的兒女歸巢之后,再向他們告上一狀,激得大人火氣上來,cao起拳頭,把孩子打得吱哇作響,鬼哭狼嚎,才感到心滿意足,姑且了賬,算是結束了這場隔輩的戰爭。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今天晚上,這戶人家打孩子打得格外狠,大聲呵斥,又摔又踹,唾罵不休。郁燕家住四樓,都能聽見對方把碗筷摜得粉碎的聲音,伴隨著那些近乎狂怒的嘶吼,聲音響徹在整座小區里,像一把恐怖的錘槌,震蕩得人心頭發緊。 她半個字都寫不下去了,草草地將東西一收,膝行過去,想去把窗戶關上,往下一望,看到好幾幢單元樓的樓道聲控燈層層亮起,在茫茫的黑夜里,鬼魅般地燃著,仿佛墳頭跳動的磷火。然而,一刻鐘過去,偌大的一個老小區,卻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不見出門勸阻的身影,黑闃闃的,像墓地一樣空曠無比,所有人裝聾作啞,緊閉門窗,習以為常地漠然著,不言不語,任憑鄰舍如何不寧,只是作壁上觀。 一樓的動靜愈來愈大,那一對中年男女,像是兩頭失去理智的野獸,發了瘋、發了狂,咬牙切齒地發泄著心中的怨氣,將生活中的不如意,盡數傾倒給家庭中最為弱小的存在,聲音狠厲得刺耳,滿含著濃烈粘稠的仇恨,渾似在上輩子被自己的孩子殺了全家,今生好同態復仇,使出各種手腕,縱情折磨投胎錯地方的仇人,潑盡各種惡毒骯臟的詛咒,生殖器官滿天亂飛,罵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想咒小孩,還是咒無能的自己。 他們將東西摔得驚天動地,乒乒乓乓,陣仗活似要殺人,郁燕蜷在床上,攥著被子的邊角,坐立不安地聽了兩分鐘,發覺其中兩個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啞,心頭翻滾得像被火燒一般,再也坐不住了,雙腳一探,踩進兩只拖鞋,不顧方才洗好了澡,胡亂地套上外衣,攏了攏濕漉漉還帶著水汽的頭發,拿起手機,調出報警電話的界面,伸手一擰門把,推開臥室大門,就要往樓下沖。 “——燕燕,這么晚了,你要去哪?” 客廳的燈光昏黃,孤孤單單地,照著一個桌邊的人。 郁昌坐在玻璃餐桌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聞聲扭過頭來,直勾勾地盯著她,臉色堊白,猛一看去,幾乎不像活物,而是一個架起來的紙扎人。 說起來,近段時間,這人確實怪得出奇。 幾天之前,他不聲不響,就換掉了家中那張用了幾十年的紅木餐桌,拖回一張新的,擺在客廳里,只說是東西舊了,不得不扔,臥室里面的那堆破爛,卻是絲毫不動。 不僅如此,郁昌做飯下廚的興趣,似乎也隨著那只老舊餐桌的遞換,而漸漸消失了。 他不再讓meimei打下手,獨自一人鉆進廚房鼓搗,全程寡言少語,與以往大相徑庭,菜肴端出來,也只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既不自得,也不喜悅,好像這些慣常的家務,再也無法讓他汲取任何獲得感,只是演變成了一次必要的工作,一場不得不做的任務,毫無價值意義。 似乎在突然之間,那些維持了十幾年的習慣,那些一成不變的日常,無因無由地,就這樣讓他產生了深深的厭倦。 郁燕整天待在學校,不知道其中緣故,也不明白哥哥的轉變從何而來,心中只是隱隱約約,生出一種莫名的懼怕,沉甸甸地墜著,仿佛一只千斤重的鉛球——可能基于某種捉摸不透的第六感,她每次想要開口詢問,就像被膠水粘住了嘴巴,只能惴惴不安地,眼看著哥哥日益消沉下去。 有心無力之下,雙方的交流,更是因此而少得可憐。 這幾天里,像過往時日,那些一人夸夸其談、口若懸河,恨不得將口袋翻倒出來,掏得老底朝天,另一人被迫傾聽,無論有的沒的,全都灌上一耳朵的場景,早已從此消弭無蹤,再也不見身影了。 所以,此時此刻,她甫一聽到哥哥開口,聲音沉沉,語調壓得又低,仿佛一只收攏著翅羽,藏于暗處的黑烏鴉,竟是腳步一頓,頭皮一麻,突兀地打了個寒顫—— 從小到大,將近十八年來,被郁燕完全忽略、不屑一顧,來源于年長五歲的成年男性的,所謂“哥哥”的威壓,毫無征兆地,在一個無比尋常的夏夜里,像一只冰冷而無形的幽靈,悄悄地攀爬上了她的心頭,伸出漆黑的手,虛虛攥住了那只滾熱跳動的臟器。 況且,打孩子這種事,多多少少,也能算得上是中國的一個特色傳統,棍棒底下出孝子,人人如此,習以為常,只要不鬧出人命,在成年人看來,根本算不上事。 無論是“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都提醒著郁燕,當下最正確的選擇,就是像那些裝死的左鄰右舍一樣,默不作聲,忍上一會,等那對父母累了,歇了手,也就罷了,若是依照哥哥的性子,自己接下來的行為,大概要被歸類進“多管閑事”的范疇里。 她想到這點,竟出奇地囁嚅了一陣,語句在舌尖滾了一滾,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對方,抿著嘴,眼睫低垂,帶著點不自知的示弱。 “……樓下的動靜太大了,我怕出事,想去勸勸他們。” 樓道里面,仍然回響著令人煩躁的背景音,連綿不絕,嘈雜無比,客廳之中,卻是一片全然的寂靜。 郁燕低著頭,站在原地,不知為何,心臟撲通撲通,狂亂地跳著,越來越疾,越來越快,莫名其妙地,讓她感覺自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郁昌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樓下的污言穢語穿耳而過,像是一具毫無生氣的、蒼白的雕塑。 他的半個身子,都隱沒在黑暗里,雙眼仿佛兩顆透明的玻璃珠,凝著一泓幽譚,隱在黯淡的光線里,瑩瑩如波,閃爍著微弱的光,靜靜地盯著她。 不知為何,過了半晌,郁昌才收回了那種復雜莫名的,雜糅著探究與審視的目光。 他閉了閉眼,輕輕嘆了口氣,披上外套,站起身來,原先那層詭異的、蠟一般的外殼,也隨之應聲而碎,迅速地消融于空氣之中,變得無影無蹤。 “我去說吧,太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一刻鐘之后,郁昌再度推開大門,帶入一室微風。 他的談判顯然卓有成效,樓下的那戶人家,在幾分鐘前,像被集體按下了消音鍵,大人不吵了,小孩也不鬧了,只傳來簌簌的打掃聲,大概在清理雞飛狗跳的戰場,算是還給佳宛小區一份應有的清靜。 “還好,那戶人家也算講道理……哥哥可真厲害。” 這一次,郁燕算是打心底里佩服對方了。 行行出狀元,郁昌做了這么久銷售,確實鍛煉出了一副好口條,要不是他平時懶得管閑事,或許能在居委會闖出一份名堂。 “事先錄了音,要是他們再吵下去,我就報警找業主。” 郁昌揉了揉太陽xue,蹙著濃黑的眉,顯然被鬧得不輕,“畢竟初來乍到,他們也怕被趕出去。” 樓下的喧囂告一段落,可聊的話題終結之后,那種難以忽視的、幾乎讓人難堪的寂靜,便再度浮現了出來。 郁燕磨磨蹭蹭,在外面捱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這種氛圍,心念一動,故意打了個哈欠,烏溜溜的眼睛一眨,像兩丸流轉的水銀,轉過身去,便要腳底開溜。 “……既然已經沒事了,我有點困,就先回去睡覺了,哥哥你也早點睡吧,晚安。” 然而,她剛剛邁開腿,右側的肩膀上,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力道輕柔,又不容忽視地按住了。 對方彎著腰,垂下臂膊,蜷起修長的手指,輕輕地裹住女孩的手,在昏暗燈光的映照之下,低下頭,直視著面前顯得有些慌亂的小meimei,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仿佛在做什么無比重大的決定。 “燕燕。” 在說話之前,他十分珍惜地,在郁燕的額前吻了一下。 唇角微涼,帶著小蒼蘭和茉莉花的氣味,像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郁昌低低地開口。 他心中百轉千回,仿佛早已將話語排練了一萬遍,脫口之時,卻仍覺艱難。 “我們換個房子吧。” “……哥哥帶著你,去別的地方,離開這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