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場暴雨 po18v 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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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那張在客廳擺了二十多年的紅木餐桌,突然之間,仿佛一個驟然倒下的衰竭病患者,毫無征兆地,就這么崴掉了一條腿。 這段時間,郁昌沒有正經事干,天天空閑得發慌,在公司待不了幾個小時,就一把抄起鑰匙,早早地回了家,挽起袖子,變著花樣地給meimei做菜。 他仿佛是一個不久之后便要宣判死刑的重犯,焦慮和麻木兩相拉扯,竟然奇異地暫時平靜下來,一身力氣全使在了家務上,進了廚房之后,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更為勤奮賣力,好像這個世界即將迎來末日,手上所清洗的每一顆蔥、每一瓣蒜,作為人類文明最后的種子,全部都彌足珍貴,見一面少一面,馬上就要消蹤滅跡,從地球上完全絕版似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 wennp.m e 天色將晚,還剩幾十分鐘,meimei就要放學了,郁昌也終于大功告成,打開冰箱,揀出大包小包的菜后,在廚房里面叮叮咚咚,鼓搗大半天,全程盯著火候,浸了一脊背的汗,成功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湯。 他在家主炊這么多年,早已是是個中老手,一摸到鍋碗瓢盆,心里就有桿天然的秤,幾個小時過去,把菜肴搭配得尤為豐盛,很是有模有樣,食材水陸俱全,出鍋以后,香氣撲鼻,色彩協調,無論味道還是擺盤,都絲毫不輸市中心幾家老招牌的家常菜館。 沿海一帶,夏季多有潮熱,各類蚊蟲滋生不絕,嗡嗡嚶嚶,盤桓不休,不僅在室外叮咬啃嚙,稍不注意,還會不請自來,登堂入室,著實十分擾人,郁昌關掉灶火,端起瓷盤,將它們依次擺放,精心地調整碗筷的角度與間隔,結果,等到方才把煲的最后一鍋椰子雞湯放上餐桌,脫掉圍裙之后,就聽到一陣陣的昆蟲振翅聲。 他機敏地豎起耳朵,條件反射似地,反手便將紋格網牢牢實實地罩了上去,又檢查了一圈紗窗,上上下下仔細梭巡一番,擰緊其中老舊脫落的螺栓之后,才循著聲音來源,抬頭一看,眼尖地發現,墻灰斑駁的天花板上,有幾個細小的黑點,正縈繞著發亮的燈管盤桓飛舞,在空中畫著不規則的橢圓,隨即皺了皺眉,轉過身去,抄起一只淡藍色的蒼蠅拍,準備以三兩下的功夫,了結這些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鉆進來的大膽蠅虻。 所以,此景此景之下,當郁昌像只進入捕獵狀態的家貓一樣,睜大一雙淺咖色的眼睛,屏氣凝神,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幾只討厭的飛蟲,繃緊了小臂肌rou,攥緊手中的武器,正要瞄準靶心,一擊而中時,那對素來靈敏的耳朵,因為被當下正在移動的首要目標,分散走了太多的注意力,十分合情合理地,在某個既定的時刻,松懈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就像每一條被判定為次要的訊息那樣,它從不會大聲宣告自己的重要性,也不會舉起一塊亮黃的事故告示牌,使用鮮紅的油漆,寫下一行尖銳的大字——“嘿,別去管那些該死的蟲子了,看著我,你要有麻煩了”。 與之相反,它僅僅是隱秘地劃過了郁昌的耳畔,像一只消弭于天際的的冷酷飛鳥,毫不起眼,一掠而過,只留下一根警醒的灰色羽毛。 兄妹二人住的地方,還是父母剛剛談上的時候,為了將來結婚生子,而共同置辦的婚房,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現在,已經有了幾十年的歲數,房子老,家具也老,許多的大件家私,還擺在原先的位置,款式陳舊,土里土氣,帶著一股在時光里發了霉、落了灰的氣味,靜靜地矗在原地,蒙著一層歲月的蠟,無可奈何地,被一窗之隔的房間以外,那些日新月異的現代高樓大廈,襯得愈發格格不入。 于是,在一個蚊蟲飛舞的夏夜,作為一個仿佛天生地長的擺件,一個亙古有之的遺跡,那只比郁昌的年紀還要大的,隨著逐漸流逝的時光,而一同枯萎、圓寂,最終完全坐化,成為與老房子渾然一體的部分化石的古舊餐桌,十分突然地,從左后方的桌腿連接處,發出了一聲沉悶得出奇的異響。 或許,是他在動作的時候,沒控制好幅度,不小心挨蹭了上去;或許,是那張業已泛黃的木質桌具,早已迎來了自己的大限,內部纖維松軟腐爛,只剩下一個搖搖欲墜的軀殼,勉力強撐到這一刻,才油盡燈枯,無法繼續承擔負重,轟然地坍塌了下來……不過,無論如何,其實都不重要了。 身后傳來重物倒塌的聲音,隨后,則是嘩啦啦的一陣脆響。 先是一下,兩下,打頭鋒似的,啪嗒地急墜下來,鋒銳到刺耳,仿佛揭開序幕的驚雷,緊接著,便接二連三,連作一闕,驟然間傾瀉而下,疾風驟雨地炸作一團,在五次清脆的爆裂之后,是一聲重而沉的撞擊,沒有破碎,卻也咕嚕嚕地滾出老遠,在地板上刮擦出幾道油漬的污痕—— 多虧了那些擺盤,就連迸破的聲響,也是格律森嚴,井然有序。 直到一切重歸寂靜,腳下彌漫開溫熱的湯汁,郁昌才喘出一口氣,緩慢地松開緊緊攥起的拳頭,大夢初醒一般,遲疑地轉過身去,怔怔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一片的狼藉景象。 那些精心準備的菜肴,如今全部砸在了地上,黃黃綠綠,臟污不堪,與破碎的碗碟細末混在一起,湯水四濺,流得到處都是,油星迸濺出不規則的放射狀,仿佛槍擊后炸裂出的一蓬蓬血痕。 至于罪魁禍首,則已經咔噠一聲,折成了兩節,裸露出粗糙的截面,沉重的桌面失去支撐,傾斜成陡峭的斷崖,邊緣堪堪觸地,浸泡在一堆冒著熱氣的食物里,沾滿污穢,如同一顆低垂的、斷裂的頭顱。 今天,哥哥來接她的時間,比往日遲了很多,甚至等到人群快要走得差不多了,才姍姍來遲,十分反常。 不久前,郁燕方才度過一個不甚愉快的周末,心中像是被迫粘了一塊嚼過的口香糖,仍然殘存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倒也沒怎么在意,只覺得郁昌身上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油煙味,像是去哪家酒店的后廚滾了一圈。 她剛剛生出些許淡淡的疑惑,就聽見駕駛座上的哥哥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既像是在對她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 郁昌按下車窗,在徐徐向內涌入的晚風之中,突兀地開口道。 “……燕燕,明天早上,哥哥還是帶你出去吃吧?!?/br> 對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