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場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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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時候,在他的腦海之中,最先浮現出來的那份托詞,是“東山再起”——如同一汪碧瀅瀅的泡沫,浮在海潮浪尖上,映著一轉爍金的陽光,流光溢彩地閃耀著,脆弱,空虛,一擊即潰,卻足夠好看,仿佛只要一慣地占上這些口頭的便宜,使用著徒有其表的夸耀與詭辯,便能夠死撐起那點所剩無幾的面子,讓自己不堪的失敗,顯得不那么無力而蒼白似的。 只不過,很快的,郁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甚至,他還更進一步地,為著其中所包含的那份近乎無恥的自信,而感到了一種出奇的、深深的厭倦,就像一頭嗅到了死亡氣息的社會性動物,站在黑白交界的灰色地帶,猝然轉過身去,回望一生的征程時,不免產生某種從未有過的遲疑與內省。 如果說,這場突如其來的無端磨難——當然,也可以換個說法,使用那些備受青睞的、更具正面含義的詞語,譬如必然途經的九九八十一難,成大事者共有的歷練和磋磨——作為敲打年輕人的當頭一棒,究竟帶給了他什么,除去可預見的貧窮問題,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麻煩,便只剩下了一種堪稱頓悟的醍醐,一份仿佛浸在寒冬臘月的冰水里的自知之明。 東山再起……不,不對,我不該這么說。 郁昌如此想著,以一以貫之的、刻薄而嘲弄的口吻,滿不在乎地,將一柄閃爍著雪亮寒光的利刃扎進了自己的胸膛。 正確的用法,應該是掃地出門。 某種意義上,囿于適應環境的天性,僅僅依靠一點微不足道的漣漪,人就能輕易變節,仿佛一只見風使舵的獼猴,于香蕉和水源的兩難抉擇之下,毅然決然地爬回樹干,陷入一場食不果腹的睡眠。 假如拋卻一切倫理道德規范,將這串連環撞車一般的禍事,視作一次獨具匠心的行為學實驗的話,那它已經無比接近成功了:在接連不斷的碰壁之后,被視作萬物靈長的人類,與一只原地打轉的蒼蠅的行為,相比起來,其實也沒有多少差距。 第一次的,他對這種狂熱的人生追求,生出了類似怠懶的情緒,原因多樣,既有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也有兩相權衡之后的妥協與退縮,就像古往今來的所有失意之人那樣,面對著陡然降低的自我期許,不得不被迫改弦更張,寄情別處。 自然,郁昌無法與那些一朝落魄的達官顯貴相比,也提不起什么巡山覓水的文人雅致,不過,說是清醒也好,逃避也罷,至少,在此時此刻,他確確實實地,對過往的那份宗教式的狂熱,產生了一絲動搖和懷疑。 這是個復雜的論題,要是執意往下深究,就算搬空整座市圖書館,從今往后不理世事、埋頭苦干,誓要于浩如煙海的哲學著作中求真問道,恐怕也得不出什么創新性的結果。 但是,拋開那些概念和意義,在郁昌的內心之中,真正想要詢問對方,卻不愿說,更不敢說的,也只有那一句而已—— 你愿意跟我走嗎? 他想說,對,是哥哥沒用,混到現在,手頭的錢還湊不夠本市的一套首付,拎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丟了飯碗也是咎由自取。 他想說,我們去別的地方吧。賣掉老房子,再加上公積金貸款,在物價不那么高的城市,也能換來一套新的住所,干凈、明亮、整潔,不會有刷滿牛皮蘚廣告的斑駁墻體,不會有充斥著消防隱患的逼仄樓道,不會有隔叁差五就停電短路的老舊燈泡,不會有打開窗戶就能聞見的飛塵和尾氣,更不會有深更半夜擾民的鄰居,對此置若罔聞的物業,任憑哭鬧與咒罵響徹整個小區。 沒錯,他承認,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根本匹配不了原先的野心和抱負,泥鰍躍不了龍門,爬不上通天梯,那就換個環境,大不了一切從頭開始,無論是后廚幫工,洗車助手,還是老本行銷售,隨便哪些工作,郁昌什么都能干。 是的,只要meimei還在身邊,一切都無所謂,仍然有回寰的余地,即使往日種種已成灰燼,那些大富大貴、地位顯赫的妄念,到了如今,都成為了獨木橋另一邊的某種危險的幻象,虎視眈眈,心存險惡,咧著盛氣凌人的血盆大口,只待他渾渾噩噩地踏上那根朽木,跌進黑魃魃的萬丈深淵;即使他日復一日地消沉下去,頭腦愈發麻木,像個被戳破漏氣的扁平車胎,軟趴趴地癱在路上,無心行駛;即使搬家之后的道路,可能會變得泥濘不堪,顛躓流離,較往日困難百倍……沒關系,都沒關系,他會努力尋找機會,從這座城市的陰影中重新振作起來。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而眼前的這條路,似乎已經變成了一條無解的死胡同,兜兜轉轉,再無任何可留戀的地方。 郁昌想,也許換個城市會更好。 來日方長,就算現實不是童話,各處也有各處的煩惱,可是,只要郁燕能夠和他在一起,只要她不嫌棄那個無能的哥哥……他便能夠借取meimei的饒恕,為自己這場逃兵似的潰敗,祈求一份賴以贖罪的寬慰。 所以,他就這樣出口詢問了,帶著幾分近乎魯莽的突兀,幾分迂回的小心翼翼,仿佛一個垂死掙扎的溺水者,在生命的最后關頭,抻直了僵硬的手腳,竭盡全力地撲騰著,期冀這些無聲的戰栗,能夠激出幾星皓白的水花,引來救援隊的矚目。 然而,那些不想說、不愿說、不必說、不能說的背后原因,郁昌卻始終守口如瓶,緘默地等待著,期盼對方給予的最后通牒。 發酵變質的孤獨就像一倉腐爛的果子,將他漚得敏感而懦弱,悶著頭,一意孤行地鉆進牛角尖里,無比執拗地,寄希望于所謂的“羈絆”與“信任”上。 可是,事實上,連郁昌自己,都沒有做到這一點,他分明說了那么多,卻沒有一句溝通能真正起效,他為現狀而感到愧疚,卻從未考慮過郁燕的感受。他以為愛就是這樣的,一場所有與被所有的戰爭,被愛者眼不必視,鼻不必嗅,耳不必聽,口不必言,不要問,不要想,我不會告訴你前因后果,但我需要絕對的忠誠與服從。 這是郁昌平生之中,最大的一次盲目與任性。 “……哥哥,雖然你不愿意告訴我發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但我會幫你的。” 他聽到了自己的meimei的聲音,語調是刻意放緩的柔軟,帶著猶疑不定的周旋與顧慮,似乎在盡力照料年長者的情緒。 它從漫長的煎熬等待中,將郁昌的思緒一把拉了回來,仿佛一根系在心尖上的漁線,緊緊地勒住那顆跳動的供血器官,讓他胸腔里的呼吸,都隨之而暫時地停滯了。 “……我在用功讀書,成績有了很大的起色,我會努力,努力去首都的大學……” 可是,她在說什么? “……你先不要著急做決定,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去大城市做兼職了,那里機會很多,我還認識了厲害的大人,她們都很熱心……” 厲害的大人—— 哈,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如今,在meimei心中的地位,連外面的陌生人都比不過。 “……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養你……” 聽到了嗎,她說要養他。 小自己五歲的meimei,竟然要供養那個窩囊廢的哥哥。 他失敗到如此地步。 “……所以,我們沒必要那樣做……假如有什么緊急情況,我——” 夜色已深,在一片闃靜中,郁燕不安地動了動手指,咽了口干干的唾沫,將后半句“我還有十萬塊錢能拿出來應急”,倏地吞回了肚子里。 她從來不習慣這種長篇大論,更遑論將計劃和盤托出,掏心掏肺,全部攤開來講,從可能性、合理性、有效性上一通分析,只為打消哥哥那份藏著掖著的顧慮。 可是,事急從權,依照他先前那副游魂似的模樣,人不人鬼不鬼,仿佛就差跳江自戕了,她再不透露點什么,彰顯自己的用處,恐怕對方轉手就能把房子賣掉,卷上一堆破銅爛鐵,遁入某個犄角旮旯里去。 而面前的郁昌,則一直安靜地聽著,始終不發一言,甚至地,到了最后,他的臉上,居然掛上了一絲隱隱的、悵然的笑意。 這實在是件稀罕事。 要知道,近一個多月以來,與笑容相關的類似表情,出現在那張憔悴而陰沉的面孔上的頻率,就和窗外突然下起了紛飛的鵝毛大雪差不多。 “是這樣啊。” 他如此說道。 “燕燕真的長大了。” 時至七月中旬,十一中人去樓空,迎來了夾雜著蟬聲和熱浪的暑假。 郁燕的期末考成績不錯,或許是因為題目更加側重基礎,她竟破天荒地沖上了一本線,被各科老師好一陣叮嚀囑咐,讓她戒驕戒躁,不要假期一過就被打回原形,下學年更要抓緊,拿著一份增加高叁晚自習的“自愿參加知情同意書”,硬是逼著女孩簽了字。 強買強賣也就算了,這種惺惺作態的表面功夫,竟然還假模假樣地要求家長簽名。她被逼無奈,只好拿著那張白紙黑字的A4紙,去叨擾愈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哥哥。 放學回家以后,郁昌盯著紙上的簽名欄看了半晌,在下筆之前,最后問了她一句話。 “燕燕已經決定了嗎?”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是的。” “……好吧。” 對方笑了笑,平靜地低下頭去,一筆一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樣的話,我也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