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永華逝 經縱情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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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六八零年(明永歷三十四年) 鄭經西渡的戰事漸趨不利,清軍集中兵力、猛攻思明,鄭軍則因糧餉不繼,再加上將士不斷有人叛逃。鄭經于是做出了痛苦的決定,全軍退歸東寧。 雖然鄭經早在西渡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是回到臺灣之后,鄭經仍是感到意志消沉、心情抑鬱寡歡,從此無心政事。在陳永華的輔佐之下,鄭經將一切政務全權交由監國鄭克臧裁決,自己則終日在「北園別館」藉酒澆愁、縱情舞樂。 這期間,倒也不是所有事都令人沮喪,至少有一件事是讓鄭經感到快樂的,那就是兒子鄭克臧與陳永華女兒陳夢蝶的婚禮。 婚禮后的某天,北園別館張燈結綵、煙火笙歌,鄭經正與劉國軒、馮錫范、陳繩武等人宴飲,藉由佳釀美樂麻痺煩悶鬱結的心情。 席間,鄭經向在座眾人提及近日一件令他無比煩心之事│陳永華自請「解辭兵權」。 「復甫竟然在此時要求解辭兵權,本藩絕不同意。」鄭經說。 「郡王,參軍多年來辛勤勞苦,形神已焦!如今想要乞求休息靜養,實是出自真心。錫范在此也替參軍說情,伏請郡王從其所求,參軍所轄之勇衛軍,可撥交劉國軒統領?!柜T錫范說。 聽了馮錫范這至情至理的一番話,雖然鄭經心中極不愿意,最終仍是勉為其難地同意解除陳永華兵權。鄭經那里曉得,這一切全是馮錫范的算計。 「郡王,下官近日還聽聞軍隊中流傳一些關于監國身世的流言緋語,不知該不該向郡王稟報?!柜T錫范說。 「什么流言?馮卿但說無妨。」鄭經說。 「士兵之間盛傳,監國并非郡王所出?!柜T錫范說。 鄭經聽聞,將手中酒杯重重往地上一擲,怒氣騰騰。 「胡說八道,克臧是我親眼看著他出世的,是誰捏造如此荒謬的謠言?」鄭經說。 「郡王說得沒錯??墒钱敵跷业纫S昱回臺向國姓爺覆命,說已經斬殺了昭娘母子,雖然那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臺灣方面的軍士并不知內情,他們難免猜測,竟然昭娘母子俱被斬殺,那現在這位監國豈非收養。人言可畏,錫范只擔心將來監國繼位后難以服眾,導致軍心動盪。立克臧公子為世子一事,是否再從長計議?」馮錫范說。 不待鄭經回應,一旁的劉國軒聽聞馮錫范的一番話后,立即嚴加斥責: 「馮兄,立世子一事,乃郡王之權,我等為人下屬,豈可僭權議論。」 就在場面一片尷尬之際,侍從入內稟告,監國鄭克臧求見。 「克臧,有什么事嗎?」鄭經說。 鄭克臧進到園亭后,鄭經一面示意入座,一面詢問來意。只見鄭克臧非但不入座,還突然雙膝重重跪地,淚水奪眶而出。鄭克臧還略帶稚氣的臉龐上,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憂鬱神色,那通常只出現在憂國憂民的肱股之臣的眉宇之間。 「父親大人!兒聽聞父親日日在此飲酒笙歌,內心沉痛不已。臺灣僻居海外,地狹而民窮,加上連年征戰,幾至民不聊生??岁皩衣勄迦苏妭渑灒庥麞|渡。如今大仇未滅,人心洶洶,父親數夕之歡愉,就要耗費民間一月之食糧!克臧跪求父親崇儉尚約,以養元氣;力圖振作,永保東寧國祚?!?/br> 鄭克臧言畢,一磕響頭重重叩地。 鄭經豈是庸碌之輩,實在是因為懷憂喪志,才藉由酒精自我放逐。聽到自己年僅十八歲兒子的一番大義諫言,鄭經大感羞愧之馀,對于鄭克臧的懷德守正、明辨是非,卻是甚深感欣慰。 鄭經扶起克臧,大加讚許: 「我兒所言甚是,是為父糊涂了,辜負了臺灣人民的期待。我答應你,自今日起勵精圖治,不再縱飲狂歡。來!為父一時感慨良深、詩興大作,你幫我磨墨?!?/br> 鄭經本來就工于詩賦、善于文學,國事間暇之馀,常與寧靖王舞文弄墨、詠詩歌賦。當下有感而發,命人取來筆墨,就亭柱上揮毫。 胡虜腥塵遍九州,忠臣義士懷悲愁。 既無博浪子房擊,須效中流祖狄舟。 故國山河盡變色,舊京宮闕化成丘。 復仇雪恥知何日,不斬樓蘭誓不休! ※ 話說馮錫范與劉國軒隨鄭經歸臺后不久,有天兩人一同拜會了陳永華。三人一見面,陳永華立即執起劉國軒的雙手稱謝: 「國軒兄,此次西渡,郡王與全軍多虧有你,才能安然返回臺灣,閣下居功厥偉??!」 「聽參軍之言,讓國軒慚愧了。敗軍之將,豈敢言功?!箘幷f。 劉國軒低下頭,一臉羞愧。 「勝敗乃兵家常事,所謂善敗者不亡,如何在戰局挫敗時確保部隊不會一潰千里,將兵敗的損害程度減至最低,這才是身為將領的首重責任。昔者諸葛臥龍就是善敗之將,數度在兵敗之刻智退追擊的魏軍,陳倉退兵時斬殺了魏將王雙,鹵城撤軍時又在木門道射死了名將張郃,最后更在人生謝幕時上演了『死諸葛嚇走活仲達』,屢次率領敗軍從容而退,保全了蜀軍將士性命。此回郡王東渡,幸賴將軍調度有方、撤退有序,東寧全軍才得以周全?!龟愑廊A說。 「參軍所言甚是,國軒兄確實是我軍棟樑??!倒是錫范自覺慚愧,護駕西征,毫無寸功。歸來后仍居其位,實在感到羞赧!我打算上稟郡王,請求解甲歸田,悠游以終馀年?!柜T錫范說。 「難得馮侍衛也有如此自覺??!」陳永華說。 不知陳永華是有意還是無心,但此話一出,令馮錫范心里很不是滋味。陳永華為人真誠方正、遇事直言敢為,說話從不拐彎抹角,馮錫范總覺得自己屢屢遭受陳永華微譏,心中早有不快。 馮錫范與劉國軒歸去之后,陳永華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自從鄭經歸臺之后,陳永華見其終日在北園別館游玩宴飲、無志西進,更深覺朝中文臣武將相互傾軋、不能齊心,陳永華早已心懷辭意了,之所以還堅持崗位,就是為了壓制馮錫范,防止他敗壞東寧朝政。 今日得知馮錫范也有意解甲歸田,陳永華終于感到自己責任已了,可以安心交棒了。當夜陳永華寫了篇奏章,向鄭經請求解辭兵權,正直的陳永華那里曉得這竟然是馮錫范的詭計。 馮錫范早就忌憚陳永華手握重權。不但陰謀騙取陳永華自請解辭兵權,還假意替其向鄭經求情,說服鄭經允從了陳永華的請求,自己卻手握兵權如故。 陳永華解除兵權之后,見馮錫范仍然擔任侍衛原職,這才醒悟一切都是馮錫范的陰謀,卻已是懊悔莫及。從那一天起,陳永華終日悒悒不樂、鬱鬱寡歡。 一日,陳永華端坐中堂,喚來陳夢瑋與陳夢球兩兄弟,以及姪兒陳繩武。在陳永華的授意下,陳夢瑋先一步進到中堂,其馀兩人則暫立于堂外等候。 陳永華手指著桌上的一個錦盒,對陳夢瑋說: 「夢瑋,將桌上那個錦盒拿過來?!?/br> 陳夢瑋急忙將錦盒捧到陳永華面前。陳永華緩緩打開盒蓋,盒子里頭放著一本手札以及一面銅牌。陳永華拿起銅牌,遞到陳夢瑋面前。 「今日我將天地會託付給你,而后你就是陳近南總舵主了?!龟愑廊A說。 陳夢瑋當然清楚眼前這面銅牌所代表的意義,也明白父親早有意讓他接任天地會總舵主,因此陳夢瑋已有心理準備,心知這一天終會來臨。只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陳夢瑋的心中還是感到徬徨與無助。陳夢顫抖著雙手接過銅牌,突然覺得這面銅牌好沉重,自己的雙肩都快被這手中的重量給壓得痠痛起來。 「這面銅牌還有另一個意義,它也是開啟日月之護的鑰匙之一??ね鯇⑷赵轮o埋藏地點的線索拆成兩部份,其中一部份由天地會保管,就是總舵主令牌上這四個字,共洪和合。另外一部份交由寧靖王保管,將來克臧繼位后,汝再會同王爺,將這兩把鑰匙交給克臧。」陳永華說。 陳夢瑋倒是第一次聽聞這面銅牌的另一層意義。此時,陳永華手掌輕拍了盒里的那本手札。 「詳細情形都記載在這本手札里,這本手札是為父用來記載天地會相關會務的,一併交給你了?!龟愑廊A說。 對陳夢瑋交代完畢,陳永華叫喚陳夢球與陳繩武進堂,對他們說: 「你們兩人在朝為官,務必要提防馮錫范擅權亂政?!?/br> 陳永華語重心長地向陳夢球與陳繩武交代,這是他目前最放心不下的事。 「姪兒知曉,只是姪兒與夢球弟勢單力薄,恐怕辜負了叔父的寄託?!龟惱K武說。 陳永華無語,心知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唉!鄭氏國祚恐怕無法永久了!」 陳永華幽幽地說完后,發出了一聲悲嘆,便緩緩閉上了雙眼、不再說話。陳夢瑋三兄弟侍立在旁,等候著陳永華的下一個指示,卻怎么也等不到再有其他交代。 「爹!」 陳夢瑋突如其來喊了一聲,并動手推了陳永華一把,卻不見任何回應。 陳永華端坐而逝,年僅四十六歲。 陳永華逝世之后,人民感念他建設臺灣之功蹟,咸信陳永華為「臺灣城隍」。 鄭經聽聞陳永華亡故的消息,哀慟欲絕。悲傷過度,再加上先前縱飲過量,鄭經竟然就此一病不起。 就在這個時候,陳永華之女、鄭克臧之妻陳夢蝶,發現自己懷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