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全臺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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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一○年五月七日 「我實在很想和你們一起去,但今天有微積分課,我已經被當過一次了,這次重修如果再沒過,接下來有很多課都會被擋修,我就無法如期畢業了。」 毓璇和我正要出門時,正賢在家門口對我們這么說。這樣更好,我已經沒有辦法要求毓璇抽身了,不能再把正賢也牽扯進來。 「悠間」是臺南清晨最貼切的形容詞,即使大多數市民正準備要上班、上課,街市的氛圍仍然少見忙碌的感覺。 毓璇和我從開山路轉入府中街,這條街道的寬度不大,比較接近巷弄,卻是府中商圈的所在地,假日可是熱鬧非常。街道兩旁是一些頗具特色的攤販與店家,西式風格與臺式傳統交雜,倒也符合這個古老而進步的城市形象。就拿街口這家二元黑輪店來說,二樓是周圍回欄、鏤空窗櫺的木造建筑,一樓瓦簷下的店面里,磚砌料理臺搭配舊木裝潢,屋角還擺上一個紅色的牛車木輪,這樣一棟古色古香的屋舍就矗立在現代感十足的街道旁。 將機車停放在巷內永華宮前的廟埕。永華宮雖然也有祀奉陳永華,但主祀的神祇其實是民間俗稱「圣王公」的廣澤尊王。永華宮是廣澤尊王的臺灣開基祖廟,宮內供奉的廣澤尊王,是目前臺灣最早也可能是唯一的軟金身,據傳是由陳永華從福建省南安縣的鳳山寺恭迎而來。因此永華宮早期的廟名沿用「鳳山寺」,后來為了紀念、昭示陳永華恭迎尊王以及建設臺灣之功績,遂更名為「永華宮」。 走出府中街,路口立著一面「泮宮石坊」。牌坊為重簷四柱三間的形式,橫額銘刻「泮宮」二字,上簷頂置葫蘆,簷端是鴟尾吻脊與雀替承橫枋,兩向立面分別雕刻著「加冠晉祿」、「琴棋書畫」與「祥龍瑞麟」等紋飾,四柱前后則各立有蹲踞的石獅。 泮宮石坊隔著南門路的正對面是「東大成坊」門樓,坊上高懸著「全臺首學」的匾額,門樓的墻頂則有六個燕尾脊,以斗栱支撐起懸山式屋頂,造型優雅秀麗,樓坊左壁嵌有「下馬碑」,以漢、滿兩種文字刻上「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再再顯示臺南孔廟乃臺灣禮教發祥之尊崇地位。 距離與那位黑色休旅車駕駛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決定先到孔廟內逛逛,以打發時間。 穿過環繞孔廟的朱紅色萬仞宮墻,夏蟬的鳴叫聲也穿入耳中,卻反而讓東大成坊更顯恬靜。這里原有一棵參天古榕,因為感染褐根病已被砍除。 臺南市有兩棵著名的大榕樹,這是其中一棵,另一棵則在我就讀的大學校園里。相較于孔廟這棵因病枯死的老榕樹,大學校園那棵榕樹每年受到企業的贊助與呵護,乍看之下似乎幸運多了。或許有人會為孔廟的老榕樹感到不平,但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慨嘆。 在尚未得病枯死之前,孔廟這棵老榕樹的枝葉雜錯奔放,像是任其自由生長;而大學校園那棵則是傘蓋形狀完整,似經人為刻意修剪。彷彿一棵是隱于鄉野、無拘無束的文士;另一棵則是居于廟堂、仕海沉浮的官宦。雖然際遇、命運截然不同,但畢竟鐘鼎山林、各有天性,也就不需要去臆測誰該羨慕誰的問題了。 老榕樹所在的庭園內有「禮門」、「義路」兩門,門的正脊兩端有龍頭魚身造型的「鴟吻」泥塑,鴟吻性好望遠、又屬水獸,所以多立于屋頂,兼有辟火的用意,也是龍生九子之一。庭園前方有一半圓形水池,名為「泮池」,謁祭圣廟時必須採擷池畔的「芹草」插在帽上。 「哇!這個國小的禮堂好漂亮。」 令毓璇驚呼的是一棟墊高基臺的日式建筑,就位在孔廟旁的國小校園里。 「這是日據時期建造的武德殿,是我覺得臺灣最漂亮的武德殿之一。」 在中國文廟旁建有日本武殿,這還頗令人感慨,我想也只有臺灣才看得到這兩種建筑并立吧! 孔廟大成殿左側是「明倫堂」,入堂三川門的中間橫額寫著「入德之門」。我想起就讀的高中也有一個入德之門,一進校門就可看見,正面看是一個前有圓球的三角造型不銹鋼雕塑,從上空俯視則呈現「八○」字樣,那是為了慶祝臺中一中建校八十周年所設置的。 明倫堂內的正面屏壁上,則摹寫著元朝趙孟頫所書的大學章句。 一走進大成殿巍峨聳立其中的合院,迎面的朱紅色殿宇氣勢宏偉,兩端朝上翹起的燕尾屋脊,宛如擁抱湛藍天空的雙臂。有別于其他寺殿廟宇的最大特色,就是正脊兩端的「藏經筒」,高聳通天的圓柱,相傳是儒家弟子用來藏匿經書,以避免經書遭秦始皇焚燬。 孔廟附近算是我常來的地方。壘球隊下午的練球時間一結束,總會和隊友相約到孔廟對面的冰果室吃冰,有時還會到隔壁的知名rou圓店,外帶一份rou圓當晚餐。 約定的時間逼近,我撫摸著嵌于大成殿臺基四角的「散水螭首」,思考著要如何支開毓璇,前去赴約。毓璇則不知逛的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 突然出現的毓璇看著我出神撫摸螭首的怪異舉動問道。 「這是螭首,與赤崁樓前馱碑的贔屭,以及禮門、義路上頭的鴟吻,同為九龍子之一。螭首的習性好水,所以常用于裝飾排水孔。」我解釋說。 「喔!我肚子有點餓,想去府中商圈里買些吃的東西,你自己慢慢逛。需要我也幫你買點什么嗎?」 (真是太好了!我正煩惱著要如何把你支開呢!) 我跟在毓璇之后走出東大成坊的門樓,毓璇走進了我們來時經過的府中街,我則過了馬路來到對面兩個店面之間的防火巷,若不是巷口掛著一個木牌,我還真不相信巷內竟然有間咖啡館。我看了看那人塞給我的紙條,再抬頭望著木牌,上頭寫著與紙條上相同的兩個字,這兩個字還真符合咖啡館狹窄的入口。 側身走進僅容一人通過的防火巷內,咖啡館的入口像是一棟老舊建筑物的后門。推開門,迎面是一個老舊房舍才會有的木框窗戶,翠綠的藤蔓攀附窗外生銹的鐵欄而上,周圍墻壁油漆斑駁,墻角靠著一個紅藍相間的幅射狀木輪。沒有門,只有一道通往二樓的狹小階梯。 走上階梯,轉角又是一個木製車輪,這一帶的店家似乎喜歡裝飾木輪來營造古色古香的氛圍。咖啡館的門口就在樓梯頂端的二樓。 「歡迎光臨!先生,一個人嗎?」 走入咖啡館,柜檯服務生連忙招呼,并遞上一本菜單。 「謝謝!我和人有約。」 接過菜單,我指了指店內,就逕自往里面走。 雖然這棟建筑物的外觀本身就頗具歷史感,但咖啡館還是刻意營造出懷舊的風味。陳舊的木質地板、老氣的墻壁粉刷,再擺飾上幾樣傳統味十足的老舊傢俱與電器,竹門簾、木櫥柜、矮凳、檯燈、風扇與轉盤式電話,藉此呈現咖啡館該有的典雅。 咖啡館內的空間不大,所以即使店內設置的座位并不太多,仍然略感擁擠。幾張鋪著花巾的原木桌椅,倒是與店內的裝潢相當搭配。 咖啡館才剛開門營業,店內只有三組客人。入口處左側坐了一對年輕男女,大概才剛認識沒多久,兩人交談時的舉止還略顯拘束與忸怩;但另兩位并肩坐在最里面的,就幾乎可以斷定是情侶了,至少一開始我是這么認為的,直到我發現打扮男性化的那人其實也是個女孩子,只不過他們實在親密得不像是姊妹淘。 至于約我來此的人,就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雙手拄在桌上,兩眼直盯著我看。 「點些東西來喝吧!」 我一拉開椅子,他就舉起手喚來服務生。我點了杯曼特寧,自從昨天早上開始,我似乎愛上了這種濃黑色的液體,甚至還不時會懷念起咖啡那醇厚的香味。 在等待咖啡送來的那段時間里,我們兩人默默無語地對坐著,似乎都在心底打量著對方。他今天還是穿著和跟蹤我們那天相同的牛仔褲,但上衣換成了件墨綠色襯衫,卻仍遮掩不住身上那結實、壯碩的肌rou。今日仔細端視他的五官,仍然覺得那張臉孔似曾相識。 在我左側的玻璃窗外也攀附著爬藤,從綠色藤蔓的縫隙中望出去,正好可以俯視孔廟里的泮池以及池邊那棵已然枯死的老榕樹。 服務生送上咖啡就像是某種開關、也像是某種暗號,咖啡杯一接觸桌面,對面那人也立即開口說話,同時出示一張刑事警察局的證件。 「我先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陳博威,我是負責偵辦陳文欽教授命案的刑警。」 那人收回證件,正要繼續往下說,卻被我出聲打斷: 「你是刑警?那你為什么跟蹤我們?」 「因為我懷疑你私自拿走了命案現場里的東西。」 原本還心平氣和自我介紹的陳博威刑警,被我這么一問,不顧旁人的目光,突然拉高分貝回答我,但馬上又緩和下語氣接著說: 「前天上午我抵達命案現場時,現場的警員跟我說柯分局長正在偵訊兩名關係人,其中一位女學生剛好結束偵訊,還和我照過面。后來我發現命案現場有東西不見了,也從柯分局長口中得知你進去過命案現場。正當我結束現場的調查、準備離開學校的時候,在學校側門遇見那位女學生和你在一起。我想進去命案現場的應該就是你,所以我就開始監視你們。那面令牌是你拿走的嗎?」 「我承認東西是我拿走的,但那也犯不著偷偷摸摸地跟蹤我們啊!」 「因為我認為拿走了令牌的人與命案有關,但又覺得像你這樣一個大學生不可能獨立犯案,所以我打算在不打草驚蛇的狀況下查出幕后主使者。是我太輕視你們了,才會大意讓你們發現。」陳博威刑警說。 看來這位刑警還頗在意他的跟蹤被我們識破一事,可能覺得這有辱他刑警的身份吧! 「后來我要求警方追查你手機的發話位置,查到最近一次通訊地點是安平古堡,之后就失去你的蹤跡。所以我想到在安平通往市區的主要路口設置攔檢站,看能不能找到你們。我就不相信兩個大學生能有多大能耐,可以躲過警方的搜查。好啦!現在可以把東西交出來了吧!」陳博威刑警說。 雖然昨天看到眼前這個人出現在臨檢現場時,就幾乎可以確定他是警方的人,但我對這位刑警的正邪立場還是有些存疑,因此當下我默不作聲,不急于交出背包里那面「共洪和合」令牌,決定先觀望情況再說。 「另外,我們掌握到你還破壞了鄭成功文物館的展示品,從中拿走了一個盒子,館方沒人清楚那盒子是什么東西?以及怎么會放在那里?你是不是應該把那盒子也一併交給我,并且說明一下。」 紙終究還是包不住火,警方果然查到這件事了,我只好先想辦法使出拖延戰術。 「陳警官,這件事我感到相當抱歉,我愿意扛起任何法律上的責任,但我這么做是有苦衷的,我相信陳教授的死與盒子里的東西有關,甚至連何教授也是為此被擄走的,所以現在我還不能把它交給你,我必須利用那東西引出殺害陳教授的兇手。更何況,陳教授指定要將東西交到他兒子手上。」 「那你更應該把東西交還給我了,找出命案兇手是我們警方的事,不需要你費心。」 「不!我既然被警方懷疑與命案有關,我就有責任為自己洗刷嫌疑。」 聽我這么一說,陳博威刑警不知為何雙眼燃起了怒火,緊握的拳頭朝桌面重重一搥,震得杯里的咖啡都濺了出來,鄰桌的客人都好奇地往我們這邊瞧。我這時注意到陳博威刑警左手中指戴著一個玉戒指,正面鏤刻著「天地」二字。 (與陳文欽教授擁有一模一樣的玉戒指,難道眼前這位陳博威刑警也是天地會幫眾?) 陳博威刑警緊握的雙拳仍留在桌面上,前傾上半身對我說: 「你給我搞清楚,找出殺害陳教授的兇手,是我的責任,而且我比任何人更有這個義務,不只因為我是偵辦這起命案的刑警,更因為我就是陳文欽教授的兒子啊!」 我震驚地張大了嘴巴。難怪我始終對陳博威刑警的五官感到如此熟悉,我想陳文欽教授年輕時候的長相,大概與眼前這張臉一模一樣吧! 「你曉得偵辦自己父親遭殺害的命案,心里有多么沉痛嗎?」陳博威刑警說。 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回應陳博威刑警,只好端起咖啡杯,啜飲一口那焦苦的液體,安定一下震撼的情緒。 即使眼前這張臉確實就是年輕版的陳文欽教授,我還是謹慎地向陳博威刑警要求查驗身分證。直到證實陳博威刑警身分證的父親欄位上果真寫著「陳文欽」三個字,我才從背包中拿出那封陳教授寫給他兒子的信。 「抱歉!令牌和盒子目前都不在我身上,但陳教授有留給你一封信。」 我將信交給陳刑警,趁著他展讀的時候,我端起咖啡杯湊近口鼻,咖啡的香味隨著蒸氣滲入、充盈整個鼻腔。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咖啡,我意猶未盡地像吸毒一般貪婪聞著咖啡杯里殘存的香氣,最后乾脆向服務生要求再續了一杯。 連喝下兩杯咖啡,眼看陳博威刑警也差不多讀完信了,我指著他手上的玉戒指問: 「那個玉戒指就是代表天地會幫眾的信物嗎?」 陳博威刑警點了點頭,右手的食指與拇指轉動著左手中指上的玉戒指,問我說: 「嗯!你對天地會了解多少?」 「原先我只知道天地會是鄭成功與陳永華所創立的反清復明組織,并不曉得原來天地會仍然在臺灣傳承,直到看了陳教授的那封信。抱歉!我昨天擅自拆開來看了。直到看到那封信,我才知道原來這三百多年來,天地會一直在尋找國姓爺的后代以及他所留下的一批名為日月之護的寶藏。」 「其實我父親正是現任天地會的陳近南總舵主。沒錯,多年來天地會一直在尋找日月之護以及鄭寬的后代。尋找日月之護的原因還可以理解,但尋找鄭寬后代的用意就令人想不通了,父親曾經猜測是為了糾結反清復明的力量,原來是因為鄭寬的后代握有另一把鑰匙啊!」 「盒子里裝的是那本手札,我明天上午十點和你約在延平郡王祠,把令牌和手札交給你,并且去向鄭成功文物館的管理單位道歉。」 當下我害怕一但將手札交給陳博威刑警,他如果決定不拿手札與曾嘉泰交易,而冒險另尋其他方法營救何昊雄教授,那該怎么辦?所以我打算能為自己爭取了一些緩衝時間,好在今天傍晚拿手札換回何教授。至于明天是否能如期將手札還給他?現在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陳博威刑警聽我說完,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慢慢地摺起信紙,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是否同意我的提議。 「難怪父親前一陣子對我說他近日打算前去拜訪鄭寬的后代,想必是要詢問有關于另一把鑰匙的事了。」 「什么?鄭寬真的有后代?人在臺灣嗎?」 這個消息讓我感到驚訝又興奮,感覺離揭開日月之護埋藏地之謎,似乎又更進了一步。 「嗯!不但在臺灣,而且就住在臺南。很多年以前,『赤山龍湖巖』的一位老和尚就已經證實鄭寬后代的身分了,只不過當時的天地會并不清楚尋找鄭寬后代的目的,總不會是要反清復明吧!赤山龍湖巖是天地會首任總舵主陳永華所建,長久以來就是天地會的據點之一,寺內的僧侶也多為天地會幫眾。」 「你知道怎么聯絡上鄭寬后代嗎?」我焦急地問。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父親是透過鄭氏家廟與鄭寬后代取得聯絡的。」 「對了!陳教授在信中提到其中一把開啟日月之護的鑰匙是由天地會所保管,警官知道那是什么嗎?」 「這我也不清楚,或許手札里會有記載吧!」 這時我從窗外攀藤纏繞的縫隙之中,看見毓璇已經買完東西,走回到泮池前,正東張西望地尋找我的下落。 「陳警官如果沒別的事,我有事先告辭了。」 「還有一件事告訴你,警方持續搜尋你手機的發話位置,透過通訊定位想掌握你的行蹤。」陳博威刑警說。 我原本起身揹起背包準備離開,聽陳刑警這么一說,便停下了腳步,問出了我心里的疑惑。 「昨天你塞紙條給我的時候,我就感到奇怪。為什么昨天你會放我走?你不就是千方百計地在找我嗎?現在找到了,又為什么不讓警方掌握我的行蹤?」 「因為我現在是以天地會幫眾的身份約你來這里的,并不是一名刑警在對你訊問案情。有些與天地會有關的事,我不想讓它攤在陽光底下。明天上午十點,把屬于天地會的東西,都帶到延平郡王祠來吧!」 回到孔廟,在明倫堂里和正在四處找我的毓璇碰了面,從毓璇手中接過她買的香腸,就近找了個臺階坐下。 「你剛剛跑去那里?到處都找不到你。」 「就四處逛逛。對了!吃完香腸我們去鄭氏家廟一趟。」 「你還想調查鄭克臧夫婦遺骸的下落啊?」 「不是啦!我想去詢問鄭寬后代的聯絡方式,詳細情形路上再向你說。」 我大大咬了一口香腸,充盈口腔的卻不是預期的豬rou甜味,而是一股強烈而熟悉、既香又臭的味道。是臭豆腐的味道,這香腸里竟然包著臭豆腐。我想這兩種傳統小吃組合的創意,大概也只有在這個既古老又進步的城市才能被發想吧! ※ 只要行經忠義路上,目光很難不被道路旁的一口古井所吸引,這口古井就是鄭氏家廟最醒目的地標。 「哇!這里也有一口井耶!井里頭還長滿了蕨類。」 果然,毓璇一跳下機車就迫不及待地探頭往井底里瞧。 「顯然這口井仍未完全乾涸,還是水氣充沛。不然井口都已經被覆上玻璃蓋,阻絕了雨水的滋潤,怎么還會蕨類叢生。」 我并沒有隨著毓璇往井里頭看,縱使這口井并不幽邃黑暗,但我還是盡量與它保持點距離,免得又想起那令人不舒服的畫面。 走進三川門,毓璇抬頭看著門上的「鄭成功祖廟」掛匾問: 「為什么這里和陳德聚堂都稱做『祖廟』或『家廟』,而不像一般稱為『宗祠』?」 「『家廟』多為受封爵諡號的官宦所立,如果是一般庶民所立,則只能稱做『宗祠』。」 鄭市氏家廟的廟埕不大,但左側一尊「鄭成功母子雕像」與中庭一叢七弦竹,讓整座家廟的前庭頗有日式建筑的清幽風格。 走入家廟正堂,抬頭立見高懸的「三圭世錫」匾額。「圭」代表官位最高者所執的玉器,「三圭世錫」象徵鄭氏三代執圭、世襲「延平郡王」爵位,也表彰鄭氏三代始終奉明正朔之忠義。匾額下方祀奉一尊鄭成功大像,器宇軒昂、英姿勃發,無鬚的模樣彷彿是想呈現年輕時期的鄭成功,大像的左右兩側侍立鄭成功的兩位部將,長鬚拿印者為「甘輝」將軍,無鬚執劍者是「張萬禮」將軍。在鄭成功大像前方,有一尊戴冠神像,乃是「中壇元帥三太子」神像。 毓璇前傾上半身,看著三太子神像,隨口說: 「我是三太子爺的乾女兒耶!」 「你說什么?」我一時沒有意會毓璇的話意指為何。 「沒什么啦!只是小時候身體不好,有一次mama帶我到廟里拜拜,三太子爺的乩身突然說要認我做乾女兒。說也奇怪,自從成為三太子爺的乾女兒,我就不那么常生病了。」 給神明當乾兒子、乾女兒,似乎是臺灣民間為了祈求小孩平安長大,常會採取的方法之一。聽毓璇這么說,才想起我也是觀音菩薩的乾兒子。 臺南是臺灣三太子信仰的重鎮,還有一種說法,認為臺灣的三太子信仰正是興起于鄭成功的軍隊。有許多考據顯示,鄭成功似乎特別篤信三太子,這可能與鄭成功的人生際遇有關。縱觀國姓爺的一生,父親鄭芝龍降清之時,鄭成功焚儒服、棄筆從戎,決定移孝作忠、與父親決裂,這與三太子李哪吒割rou還母、剔骨還父,和雙親斷絕關係的故事或有幾分相似。鄭成功與父親決裂時,一定料想到降清的父親與兄弟,總有一天會因為自己抗清的立場,而慘遭不測,當時鄭成功的內心一定承受著不孝的自責與壓力,于是將這樣的心情轉換成對太子爺的尊崇,三太子遂成為鄭成功的心靈寄託。 大概是從去年開始吧!三太子的信仰融合了電音舞步,風靡全臺,還屢屢登上國際舞臺。太子爺信仰不但跟上了時代潮流,還頓時變得歡樂起來,不再具有「割rou剔骨」的怨戾之氣。當年鄭成功在祭祀太子爺時,一定想像不到會有這樣的轉變吧! 鄭氏家廟的正堂左側有一張辦公桌,桌后坐著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先生,方頭大耳,嘴角一顆長毛的黑痣,花白的頭發梳得整齊油亮,穿著一件略顯老氣的襯衫。一看見毓璇和我走入正堂,立即起身招呼。不論是陳德聚堂還是鄭氏家廟,這兩位看顧宗廟的老先生,都相當熱情親切。 「請問那尊神像是?」 我不曉得要如何向老先生說明毓璇和我的來意,只好指著神桌上一尊新刻的神像問道。 「喔!那尊也是國姓爺,最近才刻好的,打算讓有緣人請回家供奉。對了,你們對國姓爺的歷史熟悉嗎?」 我突然有種感覺,老先生似乎正要熱心地為我們導覽、解說鄭氏家廟的歷史沿革與建筑工藝。如果是平時,我一定樂于傾聽,但今天實在沒有時間,我希望在與曾嘉泰見面之前,就先去拜訪鄭寬的后代,看是否能早一步解開日月之護的埋藏地點。所以沒讓老先生接續這個話題,我立即開門見山、直言來意。 「先生,其實我們到這里來,是想打聽某位鄭姓宗親的聯絡電話。」 「那一位鄭姓宗親?你們找他有什么事?」 老先生一臉狐疑地看著我,他大概不常在鄭氏家廟遇到過提出這種奇怪要求的游客吧!我正想著要如何向他說明我們找那位鄭姓宗親的目的,毓璇卻搶先我一步回答了老先生的問題。 「我們是大學校刊的編輯,我們這期打算製作一則有關鄭成功的專題,想要訪問鄭成功的后代。我們聽說在臺南住有一位鄭成功的后代,好像是鄭成功其中一個兒子鄭寬的子孫。」 「哦!是這樣啊!你應該是指鄭守讓先生吧!他就住在安南一帶。你們稍等一下,我找他的電話號碼給你們,你們自個兒與他聯絡。」 校刊編輯?鄭成功專題?真是機智,佩服! 老先生走回辦公桌,開始翻閱抽屜內的幾本冊子。幾分鐘后,老先生拿起筆在一張便條紙上寫下一個電話號碼,交給毓璇。 ※ 「真虧你想得到,大學校刊的編輯,要寫一則有關鄭成功的專題。」 在前往安南的路上,我半讚許、半挖苦地對毓璇說。不久前,毓璇和鄭守讓先生通上電話,也是用這個說詞向鄭先生表達拜訪的心愿。一般人對女生比較沒有戒心,而且毓璇的理由聽起來又合情合理,于是鄭先生同意了我們的拜訪。 我們與鄭守讓先生相約在安南區的四草大眾廟見面,安南隔著四草大橋與安平相望,靠近鄭成功當年登陸的鹿耳門,大眾廟所在的四草地區,就是所謂的北汕尾沙洲,昔日鄭成功部將陳澤殲滅三百荷蘭軍的地方,而大眾廟就建在當年鄭荷大戰的古戰場上,主祀神祇正是這位率軍殲敵三百的陳澤將軍。 據看顧鄭氏家廟的老先生所說,鄭守讓先生在四草一帶擁有幾個魚塭,飼養虱目魚。三百年后,國姓爺的后代定居在先祖當年初到臺灣時的登陸地點,并以飼養有國姓魚之稱的虱目魚為業。有時候命運開的小玩笑,還真是讓人不禁莞爾。 經過四草大橋不遠,一條僻靜的海邊道路旁,出現一座宏偉的廟宇,就是我們與鄭守讓先生相約的地點。臺灣濱海地區廟宇的密度之高令人咋舌,而且往往一座比一座壯觀,或許是討海生活既艱苦又危險,藉由虔誠的宗教信仰,才能讓心靈得到慰藉。 「大眾廟供奉的是那一位神祇啊?」 「鎮海大元帥,就是鄭成功的部將陳澤。鄭成功登陸鹿耳門時,陳澤率軍駐守北汕尾,在這里殲滅三百名荷蘭軍隊。」 大眾廟的廣大廟埕空蕩蕩的,鄭守讓先生似乎還沒到達,毓璇趁著等待的空檔,在廟的周圍隨意游逛瀏覽,我則待在廟埕等候鄭先生。 海風咆哮,鄭荷交戰士兵的吶喊聲與哀嚎聲,彷彿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時空,仍在這片土地上回盪著,海風似乎也還殘留著當時的血腥味。 只是這個曾經猶如地獄的戰場,近年卻成了觀光勝地,興起一種搭船游覽臺江內海的旅游行程。驚心動魄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豐富的溼地生態。上大學后的第一個冬天,我就曾利用到七股觀察黑面琵鷺的機會,順道來此體驗這種生態旅游,而乘船的碼頭就在大眾廟旁。管筏劃行在濃蔭遮天的水道上,兩旁紅樹林的枝葉在河道上方相觸、纏結,交織成一條并不密實的綠色隧道,陽光透過縫隙篩落在澄澈的水面上,投射出葉狀的陰影,水面被船行擾起波紋,致使斑紋一般的光影幻動,讓人感覺宛如置身亞馬遜河流域的叢林里。 毓璇突然從大眾廟東側的陳列館里衝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大喊: 「里面有抹香鯨的標本耶!好大喔!」 真是佩服這種時候她還能保持對新奇事物的興趣,我的思緒可是全被陳文欽教授的命案給佔據了整整兩天。 實在等得有些無聊,我索性也跟著毓璇到廟里四處看看。逛到廟后,我指著一個水泥圓柱體的「荷蘭人骨骸塚」,感慨地對毓璇說: 「民國六十年,大眾廟決定祈福建醮,信徒請鎮海大元帥扶乩指示活動相關事宜,乩身卻以劍剁地,指出了當年北線尾島一戰中,鄭荷雙方陣亡將士遺骸的埋葬地點。信眾果然在此挖掘出了數百具帶有槍傷與刀傷的骨骸,后來就將這些骨骸重新納甕于此。六年前,荷蘭駐臺代表還曾陪同當時已卸任的荷蘭前總理,前來憑弔。雖然名為『荷蘭人骨骸塚』,其實里頭埋葬了鄭荷雙方的陣亡將士。生前鏖戰的雙方將士,死后卻被共同收埋一地,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該一笑泯恩仇了吧!」 「怎么知道骨骸是雙方的將士都有啊?」 「那還不簡單,受槍傷的是鄭成功的士兵,受刀傷的是荷蘭士兵。」 回到廟埕后不久,一輛銀色轎車緩緩駛來,駕駛座那側朝向我們停妥后,前后車窗的玻璃同時降下,駕駛座上是一位中年男子,后座則是坐著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先生。直覺告訴我,后座的老先生是鄭守讓先生。 老先生滿臉的皺紋與老人斑,至少超過八十高齡。發際線雖然很高,但發色卻仍以黑色為主,只挑染般夾雜著幾撮白色發絲,并且抹上了發油,整齊的往后梳。上衣是一件長袖淺灰色襯衫,雖然看不見下半身穿著,但我猜想應該是黑色或深灰色西裝褲,感覺這個年紀老人家的衣櫥里總會有幾套這樣的衣服。 「你們好,我是鄭守讓,想必你就是與我聯絡的林小姐吧!」 后座的車窗玻璃完全降下后,老先生雙手拄著拐杖,對著毓璇說。 「是的,鄭先生你好。」 「到我家再聊,你們上車吧!」 「我們有騎機車,不然就請鄭先生帶路,我們跟車。」 毓璇和我于是騎著機車跟在鄭守讓先生的汽車之后,穿梭在筆直寬敞的沿海道路上。道路兩旁多是魚塭,魚塭中的水車賣力轉動,將空氣中的氧溶入水里,卻也將池水打向空中,偶有幾隻虱目魚躍出水面,魚鱗在南臺灣午后烈日的照射下,波動著銀亮的閃光。 汽車轉進一條狹小的產業道路,一幢圍著矮墻的獨棟樓房,矗立在一片平坦的魚塭之中。我們跟隨著汽車從圍墻的缺口駛入,停在樓房前的水泥空地上,一隻黑色土狗盡責地朝著我們狂吠,即使鄭守讓先生從車內出聲制止,還是無法讓牠罷休。 駕駛在車輛停妥之后,立刻下車打開后座車門,扶出鄭守讓先生。鄭先生則吃力地以拐杖撐起略為佝僂的身軀。 (眼前這位行動不便的老先生就是國姓爺的后代?) 「前陣子傷了脊椎,連帶影響雙腿的活動。唉!人老了就是這樣。」鄭老先生感慨地說。 鄭守讓先生說話儒雅而且有禮,顯然受過高等教育。 毓璇下車之后,竟然跑去逗弄剛剛對我們吠叫的黑色土狗,伸手撫摸著牠的脖子,而前一刻還齜牙咧嘴的土狗,下一秒卻乖順地搖起尾巴。 「這位同學怎么稱呼?」鄭老先生問。 「敝姓蔡。」 「蔡同學、林同學。對了,你們吃午餐了嗎?」 「我們已經在安平吃過蝦卷了,謝謝。」 一進門,鄭老先生客氣地請我們就坐,并交代剛才開車的男子燒開水沏茶。 「他是我兒子,算起來是鄭成功的第十代孫了。兩位今日拜訪,想知道些什么事?」鄭老先生開門見山地問。 我并沒有急著提問,而是接續鄭守讓先生沏茶的動作,端起茶杯聞起了茶香。等到清香溫熱的茶湯滑過口腔,經過食道溫暖脾胃,我也在腦海中理出幾個問題,這才開口對鄭老先生說: 「我們是為了校刊的鄭成功專題而來拜訪鄭先生的,我們先去採訪了鄭氏家廟的某位管理委員,從他那里得知鄭成功在臺灣有后代的消息,聽說還是一位老和尚追查到的,過程猶如一部推理小說。不知是否可以先請鄭先生談談整個追查以及確認的過程。」 我從背包里拿出筆和記事本,假裝要記錄鄭守讓先生口述事情的經過。 「喔!這已經是距今七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還是日據時期,我和幾位兄姊都在日本求學,并不在臺灣,過程是家母在我們返國之后告知的。那位老和尚是六甲鄉赤山龍湖巖的住持,其實我并不清楚他是如何追查到我們家族的,只知道有一天那位老和尚突然出現在家門前,說是要來找家父鄭子香的。當年家父已經亡故,家里只剩母親一人獨居,沒想到老和尚還真夠直接,得知家父逝世的消息后,反而劈頭就問家母:『你們是不是鄭成功的后代?是不是收藏了一幅寧靖王的墨寶?』。家母面對這樣的詢問,對眼前這位來路不明的老和尚頓起戒心,又想起先祖『隱姓埋名,不可洩露自家身份。』的囑咐,所以始終不愿承認是鄭成功的后代,也否認家中有寧靖王的墨寶。誰知老和尚雖感無奈、卻不死心,不知用什么方式輾轉聯絡上在日本留學的家姊鄭雪梅,對家姊展開游說。最后家姊才在取得母親的同意后,出示傳家的寧靖王墨寶。」 鄭老先生說完,喝口茶潤潤乾渴的口舌與喉嚨。我急著想知道那幅墨寶寫些什么?正要開口詢問,毓璇卻先問了一個我并不是很感興趣的問題。 「這么說來,鄭先生算是鄭成功的第九代孫囉!那這一輩除了鄭先生之外,還有其他兄弟姊妹嗎?」 「包含鄭某在內,總共有六男二女,我是老么,如今第九代的子孫之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鄭成功用『聰明睿智,寬裕溫柔。』做為兒子們的名字;而家父則以『忠義節孝良讓』替我們六兄弟取名。」 其實毓璇這么做也對,如果問得太過急躁,鄭守讓先生難免對我們的目的起疑心,所以我也就順著鄭老先生的回答再提問: 「我聽說鄭先生這支血脈,就是由鄭成功的六子鄭寬所傳,不曉得鄭先生知不知道當年先祖怎會留在臺灣?因為根據史料所載,臺灣降清后,滿清政府決定不讓鄭氏一族留在臺灣,以避免反清勢力凝聚。」 「聽我父親說,當年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向清朝投降,明朝皇室寧靖王聽到消息后悲憤不已,最后決定自殺殉國。但寧靖王在自殺前寫了幅字,并託人將其送給不支持鄭克塽降清的先祖鄭寬,暗示他趕緊逃亡。先祖帶著兒子逃亡后,清朝官兵隨即對先祖一家發出追殺令,先祖幸運地躲過了施瑯的狙擊,于是便帶著寧靖王的墨寶往北逃竄,開始隱姓埋名過日子。」 「那幅字寫了些什么?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一方面是感覺即將接近謎團的核心,也或許是擔心鄭守讓先生會拒絕我的請求,我的心臟開始緊張地快速跳動起來。 「可以啊!你去幫我把它拿來吧!」鄭守讓先生對他兒子說。 趁著取來寧靖王墨寶的空檔,鄭守讓先生先為我們說明了的內容。 「寧靖王寫了『風來竹有聲』五個字交給先祖鄭寬,喻指風來了,竹子便有回應,暗示清軍來了,鄭克塽將有所回應,準備接受清廷的招降了。當年赤山龍湖巖的老和尚就是靠著這幅寧靖王的墨寶,確認我們家族是國姓爺的后代。」 只見鄭守讓先生的兒子取來一幅捲軸,在茶幾上攤了開來,紙上現出五個瘦而蒼勁的字體。難道這就是解開日月之護埋藏地點的鑰匙?我深怕有所遺漏,再向鄭守讓先生確認: 「鄭先生,寧靖王只有交給先祖鄭寬這捲軸嗎?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 鄭守讓先生一聽,倏然收起原先的笑臉,嚴正地對我們說: 「蔡先生、林小姐,請恕鄭某直言,兩位并不是什么大學校刊編輯吧!到目前為止,兩位的問題一直在鄭某的家世上打轉,就像當年的那位老和尚一樣。我可以感覺得到,雖然你們問得迂回,但兩位的目標其實是寧靖王交給先祖的物品,我說的沒錯吧?考不考慮對鄭某直言你們的目的?」 事到如今,也無法再隱瞞了,我只好對鄭守讓先生坦言相告。 「對不起,鄭先生,我們欺騙了您,我們確實不是校刊編輯,更不是為了撰寫鄭成功專題而來,我們其實是代替陳文欽教授來拜訪鄭先生的。幾個月前陳教授發現了一本天地會的手札,里頭記載了國姓爺留下的一批寶藏,而開啟寶藏的關鍵之一,很有可能就是寧靖王交給鄭寬的物品。」 「代替陳文欽教授?前些日子陳教授確實是透過鄭氏家廟與我聯絡,希望能和我約個時間見面,但前天卻聽聞陳教授發生了不幸的消息。只是我要怎么相信你們所說的話?」 我不曉得要如何說服鄭守讓先生相信我們,只好默默地從背包里拿出那面「共洪和合」的令牌,遞給鄭守讓先生。鄭先生同樣默默地接過令牌,手指觸摸著令牌上的浮刻,若有所思。毓璇則不明所以地看看令牌、再看看我,眼神里充滿疑問。 一會兒后,鄭守讓先生將令牌還給我,然后對我們說: 「你們真的相信存在國姓爺的寶藏嗎?」 「難道鄭先生不相信嗎?」我反問。 「也不是不相信,只是有些疑問。如果真有寶藏,為什么埋藏地點是經由寧靖王傳承給先祖鄭寬?你要知道,先祖鄭寬的繼承順位是很后面的。」 「根據我個人的猜測,鄭經曾率軍西渡,我想應是那時將寶藏地點託付給寧靖王的,加上鄭經回臺后突然逝世,三天后又發生了世子鄭克臧遭到馮錫范謀害的事件。一連串的政治紛擾,可能讓寶藏的傳承出現了斷層。」 「不好意思,蔡先生,恐怕鄭某所能幫的忙,僅止于此了。」 收回令牌,我起身向鄭老先生一鞠躬。 「真是抱歉,打擾鄭先生,我們告辭了。」 走出鄭守讓先生家,毓璇迫不及待問起令牌的事。 「那是什么東西?」 「你說那面銅牌啊!據說是天地會總舵主的令牌,我從陳教授的研究室里拿的,陳教授確實就是現任的陳近南總舵主。」 「寧靖王的那五個字要如何解讀出日月之護的埋藏地點啊?」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才急著問鄭先生是不是還有其他東西,沒想到因此被他發現我們不是為了撰寫鄭成功的專題而來拜訪。」 我將安全帽遞給毓璇,正要跨上機車,身后卻傳來鄭守讓先生家大門開啟的聲音,毓璇和我轉頭,看見鄭守讓先生在他兒子的攙扶下走出家門,手里拿著一個看來相當古老的木盒。 「寧靖王確實還交給先祖另一樣物品,不過你們看了以后可能更一頭霧水。」 鄭守讓先生說著,打開了木盒,里頭還是一幅捲軸。他小心地攤開捲軸,上頭寫著「雨伴人無影」五個字,字體與「風來竹有聲」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寧靖王自殺前,託人給先祖送來了這兩幅捲軸,上頭的文字看似對句。但奇怪的是,其中這幅卻謹慎地用木盒裝盛。『風來竹有聲』是警告先祖趕快逃亡,但這句『雨伴人無影』,我就不解其意了。」 我有太多疑問必須釐清,卻不知從何問起,只好張著充滿迷惑的雙眼看著鄭守讓先生。 「寧靖王告訴先祖,將來如果有拿著『共洪和合』令牌的人出現,務必將這盒子里的物品交給他。剛才我看你拿出了這面令牌,猶豫著該不該拿出來,但后來想起了先祖的交代,才決定告知你們詳情。寧靖王對兩幅捲軸的重視程度不同,我懷疑這才是你們要找的,只不過我實在不認為這對于你們尋找寶藏的埋藏地點有任何幫助。」 ※ 機車飛馳而過四草大橋,我的思緒也繞著「雨伴人無影」這五個字飛馳。 「我覺得『雨伴人無影』確實就是開啟日月之護的關鍵之一,不然寧靖王不會刻意把它裝在木盒里,還交代將來要交給天地會總舵主。」 這我何嘗不知。從離開鄭守讓先生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篤定這樣的推論沒有錯,只是這五個字該如何解讀才是重點。 「你覺得寧靖王的這兩幅字畫是什么意思?」 「如果把兩個句子結合在一起,字面上是很容易解讀。風雨伴隨而來,竹受風雨吹打而有所回應,人為躲避風雨則不見蹤影。如果『風來竹有聲』暗喻清軍來了,鄭克塽將以降清作為回應;那么『雨伴人無影』無疑是寧靖王暗示鄭寬要儘快逃亡。」 「所以我們不應該侷限在字面上的意思,要思考更深層的涵意。」 「對了,我們前天在天后宮,你解釋那面龍虎壁堵的時候曾經說,左青龍右白虎,龍降雨、虎生風。『雨伴人無影』這句話,會不會是指所謂的『龍邊』,也就是左邊。所以這把鑰匙有沒有可能點出方位,而另一把鑰匙則指示基準地點與距離?」 「很有聯想力,的確有可能。不過還是得知道另一把鑰匙是什么,才能夠確定。」 當安平運河出現在我們的右手邊,我壓下煞車,將機車停靠在路旁,下車對后座的毓璇說: 「前面就是望月橋了,曾嘉泰要我一個人赴約,你在這里等我。」 揹起內有鐵盒的背包,我獨自一人來到了橫跨運河的望月橋。 收斂起高熱的夕陽,僅剩一半露在海平面上,發出它最后的光輝,將云霞、海面、以及整座安平港都給染得一片暈黃。另一半的太陽像是崩裂成上萬個閃亮的小碎片,灑落在波光粼洵的運河水面上,海水像極了被那顆火球給煮沸似的波濤翻騰。 曾嘉泰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才會出現,我倚著橋上的欄桿等待,看著夕陽一點一滴沒入海面之下。過不了多久,云霞與海面的紅光消失,海水像是已經徹底把那顆火球的火燄給澆熄、冷卻,大地全面換上了藍黑色系,幾艘漁船的黑色剪影就貼在深藍色的港灣里,夜幕低垂。 隨著路燈亮起,天色完全被黑暗籠罩,我才正在想曾嘉泰會不會依約出現時,身后突然傳來那冰冷而不帶感情的聲音。 「你來啦!沒報警吧!」 我猛一回頭,曾嘉泰就站在距離我不到五公尺之處,我完全沒察覺到他接近的聲音。 「手札呢?」 「怎么只有你一個人?何教授呢?」 「把手札給我,我自然會放了何教授。」 「我們的約定是用手札交換何教授,一手交人、一手交書。沒看到何教授,你休想我會把手札交給你。」 「拜託,何教授可是我的重要底牌耶!我怎么可能輕易地把他帶到人來人往的地方,如果你報警了,或是交換的過程中出了什么差池,那我多沒保障啊!你把東西交出來,我確認無誤后自然會放了何教授。」 「我憑什么相信你,我再重申一次,沒看到何教授,我不會把東西交給你的。」 這時曾嘉泰的表情現出焦躁的神色,隨后他將右手伸入夾克中,另一隻手接著掀開夾克的左半邊。我剛才還在想,天氣這么熱,為何曾嘉泰還穿著夾克?只見他掀開的衣角下,右手在腰際握著一把槍。 「恐怕你別無選擇,可別逼我做出極端的事啊!」 「你就是拿那把槍殺害陳教授的?」 「這不關你的事,快把東西交出來,否則我開槍了。」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你有槍,而且用槍殺害了陳教授,為什么要拿劍獅雕塑攻擊何教授?」 「什么劍獅雕塑?我沒時間跟你廢話,快把東西交出來。」 我可以感覺他愈來愈著急,說話的聲調不斷提高。 「你沒拿到東西以前,是不會開槍的。」 「你要不要試試看?我可以先殺了你,再拿走你身上的手札。」 「你就那么肯定我把手札帶在身上?」 我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點緩衝時間,因為曾嘉泰開始心慌意亂了,他的眼神飄忽,應該是在思考著該怎么辦。 趁這段空檔,我推測著曾嘉泰下一步可能的行動,并為每種行動思考我該採取的應變措施。我認為曾嘉泰開槍的機率微乎其微,因為手札還沒到手,但我不能只考慮事件發生的機率,我得評估嚴重度,也就是每個事件的價值,這是統計期望值的觀念。我無法承擔曾嘉泰開槍的后果,所以我必須依此為前提,在心中預演一套應變行動。 沒錯,如果曾嘉泰會開槍,我即使將手札給他,我和何昊雄教授都難從他的槍口下倖存;但如果他不會開槍,那么不論他是否拿到手札,我和何教授都將是安全無虞的。所以現階段的當務之急,是在假設曾嘉泰會開槍射殺我的前提下,想一個不讓他拿到手札、又能從他槍口下死里逃生的計劃。 「快把東西交出來,不然我真的會開槍,你敢和我賭嗎?」 曾嘉泰再度大喊。此時我心里已打定主意,于是從背包里拿出裝有手札的鐵盒。 「我當然不敢與你賭,你要的東西在這個盒子里。」 「你胡扯!少和我玩花樣,我只要手札,把它從盒子里拿出來。」 「信不信由你,我打不開這個盒子,你得自己想辦法打開。」 「我怎么知道你沒騙我?」 「這次換我這么說了,你別無選擇。反正何教授還在你手上,不是嗎?」 「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往后退。快點!」 過程中,曾嘉泰始終將槍口對準我,我也不曉得那里來的勇氣,竟還能如此鎮定。但我并沒有按照曾嘉泰的指示,將盒子放到地上,而是將拿著盒子的手平舉出橋面外。 「你做什么?不要亂來。」 「想要手札,自己下河里去拿吧!」 拿著盒子的手一松,鐵盒自由落體般掉入水面,接著慢慢沉進河底。 「他媽的!」 曾嘉泰咒罵了一聲,隨即奮不顧身地躍下橋、潛入運河中,想必是真的到河里去搶救鐵盒了。我轉身拔腿就跑,毓璇騎著機車迎面而來,在我身旁一個甩尾調頭。 「你把手札丟到河里了!」毓璇慌張地說。 我跳上車,心里明白但無視于毓璇的驚訝。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