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頭頂耀眼的白熾燈亮堂著整個走廊,商苗坐在長椅上,目無表情地凝視著對面擺著的海報,上面赫然印著一位五十多歲左右老人的身形,旁邊附上一長串介紹。赫姆,國際上享有盛譽的心臟病專家,擅長各類與心臟有關的疾病治療,年僅三十歲進入蒙納士生物醫學研究中心從事心臟病方面的研究。林晏今日來醫院就是為了接受這位醫生的檢查。 商苗并不清楚林晏究竟是如何同這位教授扯上關系的,也不明白赫姆來這里的緣由,他從澳大利亞來到中國就為了當幾天客座專家,然后剛好林晏又在這里接受他的檢查,看起來……簡直就像這位專家是專門為林晏而來一樣。恰好林晏這兩年去的又是澳大利亞…… 搖了搖頭,把視線從巨大的海報上移開,她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反正一切等林晏出來就會有答案的。 私人檢查室內,林晏面無表情地取掉了身上連著的貼片,剛去澳大利亞的幾個月里,他對醫用粘膠的粘膩觸感格外的不適,如今卻已經能做到熟視無睹了。 “怎么樣,教授?”他從床上下來整理好衣服,開口問電腦前緊皺眉頭的老人。 赫姆的視線從數據面板上移開,盯著眼前的少年,眉頭一瞬間舒展開,眼里全是興奮和激動,“我的天!林,你簡直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沖上去緊緊抱住了有些怔愣的林晏,用蹩腳的中文向他陳述這個令人激動的事情。 “我原本以為起碼還要再等半年的,可事實你的恢復狀態簡直太快了!你知道嗎你現在檢測不到任何免疫排斥現象,心臟的運行狀態也非常的健康!你胸腔里跳動的這顆心臟我敢說甚至比大多數正常人都要健康。”赫姆松開擁抱他的手,興奮到手舞足蹈。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教授終于完成了這項舉世矚目的研究。”林晏笑得真情實意,穿好衣服后衷心的恭喜他。 他知道這兩年他和赫姆都不容易,他一開始接受心臟移植后出現免疫排斥時,赫姆忙得焦頭爛額,心里又急又內疚,甚至坐在他床前哭著跟他道歉說對不起他,他不該進行這項研究云云。 林晏坐在床邊耐心地聽他講他要馬上回蒙納士把這項研究成果整理發表論文,說林晏是他的大功臣,下次一定要請他去澳大利亞玩。老人津津有味地跟他講著后續的安排,臉上溝壑的皺紋都被笑容擠到一起。 說到一半,赫姆突然停下來,嚴肅地跟他講,“不過你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畢竟是一項新研究,盡量不要過度的勞累心臟,要保持作息健康注意日常的飲食。我聽說你們這里有一道很出名的菜,好像叫什么……火鍋?這樣油膩辛辣的東西你要少吃。還有每年都還是要去醫院做檢查知道嗎?有空我也會從澳洲過來給你檢查的。” 聽他的話林晏不禁莞爾一笑,點頭說好,他各項都會注意的,爭取讓自己這個好不容易成功的范例活到壽終正寢。 告別了還要在檢查室整理數據的赫姆,林晏邁著長腿向外走去,后頭甚至開始跑起來,帶起的暖風被他拋在身后。 于是商苗抬眼看到的就是長廊深處身穿白色毛衣的少年向她飛奔而來,他柔軟的頭發在白熾燈下泛著好看的栗色,每一根發絲都在向她呼喊著喜悅。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少女有一瞬間失神。在商苗和他一起度過的十六載時光里,她很少見他笑得如此肆意,明媚得像是蟄伏了一整個冬的春日。她曾讀簡嫃的書,里面有一句話是這樣寫:你笑起來真像好天氣。 那時商苗只感嘆于太會做比喻,而眼下她終于懂,原來有些話是看到那個人便會自然而然的浮現的。 林晏在她面前蹲下,眼神專注而澄澈,琥珀色的瞳孔光芒流轉,她能清晰的從中看到自己的神色,驚愕又無措的樣子。 “商苗,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他的聲音溫柔有力,像春日吹過楊柳的暖風緩緩拂過她心底。 商苗沒來由地心臟劇烈跳動,似乎是被他這樣認真的神色鎮住,她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喜歡你。” 如此簡單的四個字從他柔軟的舌尖吐出,似乎怕她沒聽清,于是他再一次開口,聲音低啞,帶著沙礫的質感。 “商苗,我喜歡你。” 這一刻,長廊消失了,人群消失了,他們站在純白的無窮之下,對望著。 浮生短短十六年里,他們從未挑明關系,像春日里涌動的薄霧,流淌中帶著花與露珠的芬芳,而如今這層霧終于被少年撥開,他從濃霧深處走來,身后還帶著暖陽的光彩。 耳邊熙熙攘攘的聲音如風過耳,坐在堡壘的最中央孤獨的王女看見自己砌成的層層壁壘被一一打破,一時間磚瓦崩裂,空氣中塵埃四起,被她拒絕的士兵揣著一腔孤勇兵臨城下。 說什么在這局里他只有真誠拿得出手,分明真誠才是必殺技啊。 商苗在心里低聲吐槽。 于是瞳孔里倒映的少女眨了眨眼睛,柔軟的嘴唇一張一合,“哦。” 她如此回答。 仿佛是在林晏的意料之中,蹲下的少年只是有一瞬間的失神便站起來神色如常的牽著商苗向外走去。被握住手的人輕輕掙扎了一下,見林晏大有絕不松手的意思也就隨他去了。 就牽個手而已,難不成還能掉層皮? 在路邊隨手挑了個咖啡館,林晏點了兩杯咖啡,一扭頭的功夫商苗很自覺地尋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 從背包里抽出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推到商苗面前,林晏掀起眼皮靜靜地看著她,“看完你就知道這兩年我去哪里了。” 十五分鐘后,商苗顫抖著放下了最后一張報告紙,她只是有猜測這兩年林晏是去治病了,卻沒想到他原來過得如此兇險。 文件袋里裝的是林晏參加赫姆個人主導的一個心臟移植計劃的同意書,以及這兩年以來的一些檢測數據和治療記錄。這是一項風險極高的心臟移植計劃,以至于大名鼎鼎的蒙納士研究所在全球范圍內都很難找到志愿者。赫姆計劃尋找一位心臟病人以及一顆與該病人匹配程度并不高的心臟來進行心臟移植,移植后通過一系列技術去消除免疫排斥所帶來的風險。整個實驗的風險不言而喻,以至于商苗在看完計劃內容后瞬間脊背發涼,她甚至不敢繼續往下看去。 后面便是一些實驗數據,商苗并不懂醫學,自然也不看紙張上復雜的曲線和含義不明的數字。擔當她看到后面他的治療記錄時,她才知道這是如何九死一生的一項研究,說赫姆距離瘋子只差一步也不為過。在這些報告里記錄了接受心臟移植后林晏所經歷的一系列后續問題,休克,體溫失衡,心肌缺血,黃疸對他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 最兇險的一次他休克了長達十五分鐘。 商苗拼命想要克制自己的后怕,但眼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下來,最后她索性放棄,任由淚水斷線般落下。 林晏在她面前蹲下,指腹輕柔地擦去她面上的淚水,語氣溫柔又無奈,“怎么還哭了啊。” 商苗嘴硬,哽咽地開口,“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你,你給我看這些……” 面前的少年揚起嘴角,“對啊,我就是想要jiejie心疼我啊。” “所以商苗,你現在是在心疼我嗎。” 少女承受不住那樣澄澈的眼神,移開目光才惡狠狠地回答他,“我才沒有。” 好半響后她終于忍住了淚水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要接受這樣危險的實驗? 為什么不告訴她? 為什么現在又決定坦白? 像是莫名其妙到達了目的地的乘客,她只看到終點的美好,卻不知來路是如何驚險如何可怕,這樣也未免太過卑鄙。 “這是你第二次問我為什么了。” 商苗疑惑地抬頭看他,卻見他眼里含笑地凝視著她。 “我說過的jiejie,我想要能夠一直看著你。原先那樣脆弱的心臟我不能保證我還能活多久,我不想要這樣包藏無限不確定性的陪著你。關于你的一切,我都想要像追求數學里的確定性一樣,喜不喜歡我,想不想要和我在一起,做是朋友也好,做竹馬也罷,我要時刻準備好,以一個有明天的人的身份出現在你身邊。所以——只有一顆健康的心臟,才能允許我和其他人一起站在起跑線上。 可是商苗,你也知道這項研究很危險對不對。這是沒有任何先例可以借鑒的,誰又能給我百分之百的保證我能活著走出研究所?我能感覺到,無論是出于何種想法你都是在意我的。所以與其讓你提心吊膽的等待明天,不如一言不發的徹底消失。如果研究不幸失敗我父母親會跟你母親交代就跟你說我們家舉家移民到海外了,再等個幾年,等你也許淡忘我了再找個恰當的時機告訴你我的死訊。”林晏放下咖啡,語氣淡薄就像在敘述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一樣。 但商苗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悲傷和苦澀,想要噎人的話梗在喉頭被悄然咽下,她不說話。 “但是幸好,研究成功了,我擁有了一顆健康的心臟,所以我回來了。” 他甚至笑著對她眨眼睛。 “誰要你非得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啊!”商苗終于忍不住來氣,“我喜歡一個人就算沒有健康的心臟我也喜歡……” 突然意識到什么,商苗突然閉了嘴。 果然那個蔫壞的少年一臉開心地瞧著她緋紅的臉頰,還厚顏無恥的開口問她, “所以你喜歡我?” 不想回答他,商苗理了理衣服抬腳就走,留下身后少年笑得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