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年(修)
冬日的雨來了便綿綿無邊,商苗本盼著有個風雨初霽的好天氣,結果醒來時外頭依舊是不絕于耳的雨聲。 看來能爽利的去看看爸爸的想法是落空了。 商苗暗嘆一口氣起了床。 簡單的收拾了下自己,一件純黑色的牛角扣大衣,里面白色的冬裙領口很細節的點綴了蕾絲花邊,裙擺是迭層的款式看起來乖巧可愛。 到客廳時她才驚訝的發現林晏不知何時已經準備好正坐在沙發上等她。 見商苗下來便知道她也已經收拾好,于是語氣清和的開口,“先吃早飯吧,吃完再出門。” 兩人出門時陰沉不虞的天氣依舊哭泣不停,遠山翠黛全被隱在濃白的霧里看不清模樣。 商苗從上車開始便一言不發的盯著城際另一頭的白茫,那里是她父親長眠的地方。 說起來她對自己父親的印象并不多,孩提時的記憶七零八落拼湊起來還不如一張照片清晰。她對這個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更多的了解是通過商麗華房里淚痕斑駁的照片,以及那個她也許一輩子都翻閱不盡的書房。 周竹生, 這是她父親的名字。 一個初聞便會讓人覺得這人應是長居山水合眼之處,修竹綠林之深的謙謙君子慘綠少年的名字。 事實證明,他確是這樣的人。 至少在商麗華給她點滴拾起的回憶里,他是這樣的人。 據商麗華的描述,他父親生在即使是在如今也是名副其實的高知家庭里,父母親都是大學教授,因此更懂得教養孩子。他們將父親教育得很好,他熱愛文字,更熱愛文學,自小便一頭扎在浩瀚的文學汪洋中一發不可收拾,等他成長到十八九歲時便已經是圈子里小有名氣的美學家。 從家里的照片和信箋來看他更是一個好男朋友,好丈夫。那時電子信息技術還沒如今這樣發達,周竹生有雅趣的情調,每月雷打不動給商麗華寄信,即使是同在一個大學內也要走一趟郵局,似乎這樣信便能有與眾不同的意義。內容也大致不同,有時是檢討自己吵架時的語氣,有時是跟商麗華分享一些趣事,更多的是仿作前人甜得生厭的情話。 一大堆的照片里也大多數是兩人出去玩的模樣,或是給商麗華過生日,或是兩人慶祝節日。中間還穿插一大段商麗華懷孕時的照片。背后還寫著許多話,比如“老婆懷孕第二個月,開始孕吐難受,好心疼,能不能換成我來懷。”“老婆懷孕第四個月,肚子都被寶寶撐大了,她說自己變丑了,但我覺得明明和以前一樣好看。”“懷孕第五個月,老婆不讓我拍了說不好看,以后就不拍了,我很認真的考慮下次要不我來生吧,她竟然笑我。看著她難受我也好痛,想要做母親也太不容易了。”諸如此類的話不勝枚舉,只需一眼,商苗便知道,她父親是真的很愛她母親。 堆在天地間的濃霧漸漸稀薄了起來,微弱的陽光絲絲縷縷透過白紗灑下婆娑光影。 商苗想,她小時候也許是和父親有過一段十分歡樂的時光的,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就像是她骨骼的拉長需要交換的代價一樣,在她的腦海里越來越模糊。 父親的形象成了壓在相片里的二維色塊,要看父親也只能去那些浩如煙海的書里尋,去翻閱那些被精心照料的書籍,去撫摸用靈魂觸碰那些清新娟秀的字跡。 她漸漸能在腦海里填補起父親的靈魂。 每一篇文章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每一處批注都顯得隨性卻又渾然天成,是無需任何匠氣雕琢成的可以,是慨然隨手揮出就自成一派的天才。 大概,沒有那場突發的山洪,他也許…… 如今是一位了不起的學者了吧。 但世上沒有神明,自然也不會回應那些命運軌道上不存在的也許,列車只會兀自前進著它的車頭。 即使再來一次,商苗想,周竹生這樣愛書如命的人,也是會心甘情愿化作飛蛾的吧。 肅穆的私家墓園大門緩緩打開,林晏知道她心情雜糅,上車時就貼心地坐在了后排讓商苗坐了副駕駛,下車時也先一步下車將商苗的門打開,貼心的為他護住額頭以防被撞,照顧周全得仿佛忠誠的仆人。 少女去墓前時林晏從不跟上去,只是安靜地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凝視著她的背影。 十多年來一直如此。 他知道她有自己的心事,而他只需要安靜地守候著,這樣就足夠了。 后來的事其實很順暢,商苗祭拜完父親回了家開始復習,吃飯,所有的事情都看似走著再尋常不過的軌道。 直到林晏在她開門前一刻叫住她。 “商苗,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他這樣說,語氣就像是平常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小賣部一樣輕松。 被他喊住的少女半響沒動,皙白的手指僵硬的搭在門把手上,低垂著面頰,發絲也柔順的垂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為什么?” 不是問他為什么去醫院,而是問為什么,為什么是明天。 聰明如她,他的那些事她也許心里早有了眉目,她從不好奇從不問訊大概只是在等他自己開口罷了。 “來我房間吧,給你看一樣東西。”林晏想同往常一樣扯出笑臉裝作輕描淡寫。可他的語氣實在是……更像等待法錘落下的犯人。 商苗預料到接下來說的東西也許與林晏這兩年的失聯有關,卻不知道他要說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倘若是好的,那她就彎彎眉眼,再生一會子他的氣;倘若是壞的,那她還不如不聽。 這是她第三次踏進這里,陳設一如既往的充滿林晏的性格。外表看起來華麗喧囂的像只狐貍,剝了衣服也不過是只溺在水里不斷下沉的垂喪小狗。 一只孤單可憐,連搖尾渴求都不敢的小狗。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狀似輕松,打開書柜從一本書里抽出一張薄薄的預約單遞到商苗面前,是某私立醫院的檢查預約單。 “明天陪我去做個體檢吧,要是……”林晏眸色晦暗不明,像是掙扎,像是想要放棄,滿嘴伶牙俐齒瞬間被拔了個干凈,最后自暴自棄的開口,聲音干澀到他自己都意外,“要是體檢結果正常,我和盤托出這兩年的所有。” “那要是不正常呢?” 商苗沒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聲音散在房間里,林晏驚訝地掀起眼皮看她,像是被她的回答嚇住。他聽不出她任何情緒,不知道她是真在問,還是在反諷。于是他去注視那雙注視著他的眼,試圖從其中找到些什么。 但那雙盈盈眸光里都沒有。 平日里最不擅長隱藏自己情緒的商苗同學,此刻就像是一個透明人站在了他跟前。 他看不清她靈魂的任何顏色。 淋漓的聲音悄然而至,冬日的雨,總是一下就大有綿綿無絕期的氣勢。 房里懸浮著一柄即將落下的利刃。 像是日本文化里野良神手中的禍津刀一樣,這柄刀充滿殺氣,一旦落下,他只有引頸就戮。 終于—— 這場無聲的對峙里,他率先敗下陣來舉手投降。 “果然是商苗jiejie啊。”他慕的一笑,聲音極低,說出的話如同嘆息一般飄散。這場白子黑棋縱橫對殺的棋盤里,他除了真心,實在是再無能出戰的他物。 商苗看著他不說話,她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于是他聳聳肩倚著身后的書桌,長腿隨意交迭,是放松的姿勢,“我以為你會說,好,或者會說關我什么事。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氣頭上,即使不動聲色的一點點拆下圍墻,但在這堵墻后你依舊還有無數道堅硬的堡壘來保護自己不要再受傷害。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樣才能攻破這些層層建起的壁壘,要用溫柔一點點侵蝕,滴水石穿嗎?可我不是那樣的人,對于jiejie我向來是個急性子,可以十天做到的事我絕不想要花上半月。只要能快點到jiejie身邊我怎樣都無所謂。” 窗簾后是厚重的夜色與隆冬的細雨。那雙淺淡澄澈的眸子直直地凝望著她,里面盛著的全是熾熱的情緒。 商苗感覺靈魂都要被這股烈火燙穿,她心底有個聲音大聲呼喊著:聽他說下去。于是她強忍住想要逃跑的腳步定定地站在原地,聽他不似告白的告白。 少年直起身子,修長的身形在地上拖出長長的陰影。 林晏低下頭,眼里是難得的認真。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商苗感覺自己簡直要陷進去了。他平日里總是扯出一副懶散憊怠的模樣,以至于許多人都忘了一件事:林晏才是他們一群朋友里最不好說話那個。 “所以商苗,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你身邊,以最快的方法打破那些壁障,狡詐的詭計也好,可憐的示弱也罷,只要能更快走到你身邊就好。” 他和商苗便這樣面對面站著,即使他比商苗高上許多,即使商苗要仰頭去望著他,但他萬分清楚,在這段誰也不曾挑明的或明或暗曖昧不清的關系里他是永遠的弱者,是沒有任何后手翻盤的人。 他是要甘愿俯首稱臣的那一個。 商苗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天外來物擊中了,她深深地凝望著他,咀嚼他話里指代不明的含義。 可分明他眼神如此委屈害怕,像只小狗,一只擔心自己沒有辦法一輩子跟在主人身邊的可憐小狗。 小狗又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他沉默片刻,聲音低緩,是宣告新世紀的綸音響起—— “我果然無論如何,還是想要能夠一直看著你啊。” 地處亞熱帶季風區的c城在這個冬天肆虐著西北風,丘陵地帶的雨頗有越下越大的趨勢,肆無忌憚鋪天蓋地拍打房屋和玻璃,啪嗒響個不停。 商苗捏著那張預約單,隔著好幾個季節的心在這個冬天終于一點點回暖。似乎也許,心底那場下了兩年的雨逐漸沒那么轟轟烈烈了。 她永遠記得自己拿著通知書去找林晏時,他家里僅剩的保姆驚訝地看著她說,林晏搬家了的語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走了,就她一個人還蒙在鼓里,傻不愣登地巴巴湊上去,抓了一場空夢。 她試圖去問趙微生,去問陸淮川,去問林晏的朋友,甚至最后擴大到同圈子的人都去問,但是沒有人知道林晏去哪里了。 就像是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她再也找不到那片入口,只能空空地悵望徘徊。 后來她去問商麗華,她不知道商麗華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林晏的去向。不過這不重要,因為她是商麗華女兒,她們倆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她心里一清二楚,商麗華鐵了心不想說的,就算是拔掉她的牙,她也不會說一個字。 那時候她整日懨懨的,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狀態恐怕比林晏還要虛弱。 那幾天c城都下著傾盆大雨,簡直像是在下瀑布,她趴在窗邊看著豆大的雨暴虐地打在瀝青路面上馬上被七月guntang的馬路煮成水蒸氣。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雨水是可以落地立馬被蒸發的,原來七月流火的天氣里,是可以一邊下著狂風暴雨一邊蒸騰起半城霧氣的。 那場雨就這樣肆虐了兩年。 如今,她終于等到有人摸到那個早已銹蝕的開關。 終于—— 等待宣判罪行的犯人等到了他的刑罰。 “那就等明天體檢了再告訴我吧。” 他的大法官判他無罪釋放。 商苗擱下預約單離開這間氣氛過于凝重的房間,出去時還貼心地為他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