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忍著痛
結果,那串令我心驚膽跳的鑰匙既不在門口的鞋柜上,也沒有在餐桌上,而是掉在靠近我房間門口的地板上。八成是我早上邊拉上包包邊往外走時從里頭滑出來的。我把它撿起來塞回包包,抬起頭正巧遇上艾理善邊擦著頭邊走出浴室。 「找到了嗎?」 「在地板上。」 「那好,快點收起來。」 「已經收了。」 「那你快點去洗澡。」艾理善橫了我一眼:「整個頭都是濕的,不趕快處理,等一下又開始咳嗽我可不管。」 他的語氣很明顯的有帶刺,聽得我無名火起,還來不及多思考幾秒鐘,反駁的語句已經衝口而出:「也不用你管。」 「那更好。」 艾理善看也不看我一眼,隨手把大毛巾一拋,落在地面上。 這也是一起住之后才發現的,屬于比較不太好的習慣:人似乎好像總會有個習慣,把什么東西隨手一丟或者掛在椅子上──有些人是牛仔褲,一定要穿一星期才會拿去洗,這當中就隨手拋在床腳邊或者扔在椅子上;有些人放的則是外套或t恤,有些人更糟,會把襪子到處亂扔。艾理善也是這一類的人,但他會隨手一拋的東西是毛巾,像剛才那副景象,一個星期起碼要上映五次。我就是看不下去,平常就常常唸他,現在他又故態復萌,怎么看怎么受不了。 「怎么又把毛巾到處亂丟!」 「管那么多,囉嗦死了,不是不要我管你嗎!」 這次他的語句當中摻雜的是明確的不耐煩,然而手上還拿著毛巾的我只稍微撇過頭就看到他的表情,我很確定他臉上寫的訊息并不是不耐煩,也不是生氣,倒像是──像是── 很像被甚么東西重重地割了一刀,卻死不肯叫痛,那樣的表情。 「阿善……」 「反正你的目的也達到了不是嗎?自己要耍小性子,我可沒有義務陪你吧?」 拋下這兩句話,他轉個身就走進他自己的房間,理所當然地把門關上,留下仍然呆呆站在原地的我。 目的?耍小性子? 他在講什么啊? 意思是我算計好他會晚回來,故意用沒有帶鑰匙當藉口在樓下等,製造跟他講話的機會嗎? 他把我當成什么?我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 退一百步想,就算真的是好了,是我想要找機會跟他說話好了,我本來也沒有打算要跟他嘮叨的! 那扇門還在我眼前,門后面還傳出放得很大聲的『變形金剛』電影配樂。艾理善的意思很明顯。 我以為自己會火冒三丈,可是,正好相反,惡寒沿著背脊慢慢往上爬,我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發冷,抖個不停,還有,心臟好像被什么很冰的東西一把揪住一樣。痛倒是不會痛,就只是覺得很難呼吸。 為什么會這樣? 我不懂,艾理善究竟是在氣我什么?理論上他不是那么會記恨的人,怎么這次會完全變一個樣子呢? 還有,假如,假如原因真的只是出在數天前我說錯的那句話,為什么他只有嘴上對我發火,表情卻是像在忍痛? 他是不是實際上很難過? 假如是的話──我又該怎么辦? 腳帶著我慢慢踏出步伐,走向那扇關著的門。輕輕敲兩下,沒有反應。 「阿善。」 里面傳出的音樂,音量好像調高了一階。我幾乎都要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但沒有關係。我聽不見無所謂,他聽到就好。不知道為什么,即使他把音量開到最大,我還是認為他一定會聽見我要說的話。 把額頭抵著門板,幾天前因為害羞或者什么其他雜七雜八的理由而說不出口的語句,現在卻很自然地溜出來: 「阿善,我要跟你說,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說『不想傷害我』的時候,講的是真心話。 可是就因為我知道你那句話是真心話,我才會覺得,不需要讓你擔無謂的心。 如果你要聽實話──那是會痛的,而且很痛,可是,假如我告訴你說會痛,依你的個性,以后每一次,都會因為我這句話而變得縛手縛腳,那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寧愿痛,痛無所謂,跟你比起來,痛是小事情。 對不起──我不應該,傷你的心……」 門仍然是關著的,『變形金剛』的電影配樂依舊阻擋在我們中間,幾秒鐘之前還不覺得,現在聽來卻感到意外的響亮。 音量沒有變小,我聽不見門后面的艾理善有沒有移動甚至是呼吸,無法確定他聽完之后的反應到底是什么。 腦袋昏昏的,只覺得很累,假如這樣最后還是要被拒絕,那我也只有認了。 腳再度帶著我轉向,卻不是走回自己房間,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開門,關門,下了樓梯,走出公寓的鐵門外。 白色路燈照耀的深夜,還在下著綿綿細雨。 可是,雨絲落在頭上、身上,我一點也不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