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這不是真的,對嗎?
時光如水,愛子落地美國已有半年。她堅持吃藥、每周復診,心理狀態趨于穩定。偶爾晚上撐不下去,實在感到痛苦非常,便會尋求赤井的幫助,和沖矢昴說一會兒悄悄話。她逐漸熟悉學校環境,認識了幾個新同學,課業雖不優秀,卻也不差勁,和老師關系不好不壞,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下去。 生活看似恢復平靜,但那顆子彈早已出膛,在無波的湖面下呼嘯,等著擊中眉心的那一天。 因為她被稱為清水安娜,他被稱為池田真弓。 這種感覺很少出現,但當它出現時,他們便知道,他們和其他人不一樣。 即使他們離開了組織,他們的一部分,也被永遠留在了組織里。 臨近感恩節,學校要放一周假,晚上吃飯的時候,愛子突然問赤井:“坎昆在哪里?” 赤井本來在舀咖喱,聞言動作頓了一下,回復道:“在墨西哥。” 愛子點點頭,而赤井觀察著她的神色。 如果是其他地方,他一定會接話問:“你想去嗎?” 但坎昆不行。墨西哥不行。美國境外不行。 就在赤井思考該怎么說這件事時,愛子罕見地聊了下去:“凱瑟琳一家要去坎昆。” 凱瑟琳是愛子的同學,赤井聽愛子提過一次,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邀請你和她一起去?” “當然沒有。”愛子奇怪地看了赤井一眼,“我和她還沒有熟到那個地步吧?” “你想去的話,”赤井下定決心,把這件事說開,“過幾年,我帶你去。” “哦。” 見她沒有什么特殊的反應,像是沒注意到他話中的隱含之意,赤井繼續說了下去:“最近幾年,你還不能離開美國。” “嗯。” 她反應淡淡,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讓赤井有些詫異。但他轉念一想,或許是她最近情況有所好轉,這件事又不是她的敏感點,才沒有犯病。 感恩節,赤井帶愛子去了黃石國家公園,在周邊玩了一圈。假期結束,愛子精神又好了不少,放學回家后,竟然拿出書復習了一會兒。雖然上課的時候,愛子還是不會主動回答問題、和老師交流,但她已經慢慢適應了學校。這一天,上午有一節心理課,她和八個同學在教室里圍坐一圈,和老師談話。 老師姓史密斯,剛剛畢業沒多久,先和大家寒暄了一會兒,詢問同學們假期都做了什么,然后進入正題,開始今天的內容。 “我希望你們每人講一件發生在過去的困難,并告訴其他人你是如何克服它的。” 一個男生問:“發生在現在的困難可以嗎?我現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難。” “不可以哦。”史密斯小姐回答道,“一定要是你已經克服的困難。” 另一個女生說:“不能算是困難,但是非常傷心的事,可以說嗎?” “可以,”史密斯小姐說,“但你要能說出你是如何克服傷心的情緒的,或者解決這件傷心的事。” 大家小聲討論了一會兒,史密斯小姐就拍手道:“好啦,各位,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帕特里克,你愿意做第一個嗎?” 被點到名字的男生假裝抱怨了一句,就開始侃侃而談:“我從小就不擅長運動,但七年級上了足球課,就開始喜歡足球。為了能進學校的足球隊,我努力訓練了一年,卻在八年級參加選拔的前一天生病了。我很崩潰,因為那是我進初中校隊的最后一次機會。但爸爸鼓勵我不要放棄。他讓我打電話給教練,向教練說明情況,問教練能不能換一天對我進行選拔。我說不可能的,沒有這個慣例。” 說到這里,他故意停頓了幾秒,就聽到有女生催促他:“然后呢?你問了嗎?教練怎么說?” “我問了,教練說——”他拉長聲音,“可以!我養好病,去參加選拔,成功加入了足球隊!那一年我們還拿了季軍!” 史密斯小姐開始鼓掌:“太棒啦,真為你驕傲,努力和積極爭取永遠是有用的。” 帕特里克笑了,坐在他旁邊的女生用手肘推了一下他:“做得不錯嘛。” 史密斯小姐轉向一個女生:“伊蓮,說說你的故事吧。” 伊蓮將碎發別到耳后,拋出了今天的第一個梗:“iamanasian,youknow,notbsian,or.” 大家都笑了,伊蓮繼續道:“我父母對我要求很嚴格,我媽的偶像是蔡美兒——就是那個要求女兒成績不能低于a等的虎媽。她一直說,如果我考上哈佛,她就可以出書了。” 史密斯小姐忍不住笑了。 “為了考上哈佛——是的,我媽讓我從小學就開始準備,我每門功課都要拿a。我一直做得不錯,但八年級的時候,我選了一門創意寫作課。” 伊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從小就喜歡寫作,我本以為我可以在課上盡情寫自己想寫的內容,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但我錯了。創意寫作雖然叫創意,還是有自己的規則。為了遵守那些規則,為了讓自己的作品拿a,我必須寫我不喜歡的內容,以我不喜歡的方式。那門課結束后,老師鼓勵我投稿。當然,投稿的內容也是出版社會喜歡的。我知道這會為我之后的大學申請加分,所以我這么做了。漸漸地,我感到我喜歡的寫作成了一個工具,一件讓我厭惡的事,我變得不再是我自己。為了哈佛,我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自己的興趣、自己的熱情、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愛好,這讓我感到很痛苦。” 愛子不可思議地看向伊蓮,心想,這也能算痛苦? 但伊蓮的眼睛里閃爍起淚光:“我停不下來,不僅是環境推著我,我也在推著我自己——我也想去上哈佛。我發現我不敢再寫自己想寫的內容,因為這是浪費時間的,對我未來沒有幫助的。我沒法再恢復正常,我不知道這要持續到什么時候,或許要持續到我申請上哈佛的那一天——如果我真能申請到的話。” 史密斯小姐問:“那你是如何解決的?” “有一天,我決定給自己一個喘氣的機會。我空出幾個小時,試圖寫我想寫的內容,但我發現我已經寫不出來了。那一天,我崩潰了。第二天,我去找老師,告訴他了這些事。” 史密斯小姐點頭道:“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應該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 “我不敢想象當時我怎么有勇氣對老師說出我的真實處境,但不知為什么,我說了出來,并獲得了幫助。我不再投稿,休息了一段時間,又能為自己而創作了。” “你真的很優秀。”史密斯小姐說,“我到了大學,才意識到自己處于這樣的困境中。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伊蓮笑了:“你也可以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 “當然。”史密斯小姐道,“但現在,讓我先和大家一起看看我們能從過去克服困難的經歷中學到什么吧。緹娜,你之前說你有傷心事,你愿意分享一下嗎?” 緹娜金發碧眼,長相甜美,她摸了摸自己卷卷的頭發道:“我的痛苦沒有伊蓮那么深奧,但我當時非常痛苦。” “每一種痛苦對于當事人來說都是很沉重的,”史密斯小姐說,“不能進行簡單的比較。” “我九歲那年,圣誕家族聚會。”緹娜說,“我和我的一個叔叔吵了起來,mama沒有幫我說話,我生氣地跑出了房子。那時天已經黑了,我記得很清楚,外面很冷,我沒穿外套,但有一輛車沒鎖,我就待在車里哭,把暖氣打開。” “你們因為什么吵了起來?” “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我很傷心,”緹娜強調,“不是我的錯,肯定的,因為第二天那個叔叔向我道歉了,但是那天晚上mama卻沒有為我說話——反正我在車里哭,雖然有暖氣,但還是很冷,而且我很累、很困,我就決定回去了。” “在吵架后和好是一種能力。”史密斯小姐點評道。 “沒錯。”緹娜點頭,“我看了一部電影,說缺愛的女孩容易被壞男孩吸引。我一直因為mama當時沒有支持我而感到痛苦和無助,會不會我之后也會被壞男孩吸引?我不想這樣。” “雖然是有這么一個說法,但不是所有缺愛的女孩都會被壞男孩吸引。而且,緹娜,你不缺愛。你mama沒有幫你說話,只是那一次,對不對?就算你以后真的被壞男孩吸引,你知道這個說法,你也會警惕的。” 緹娜想了想:“你說的沒錯。” 之后是凱文,他說:“我十歲那年,爸爸工作壓力太大。mama嘮叨了他一件事,我不記得是什么事了,反正爸爸特別兇地吼了mama一句,我被嚇到了,mama也被嚇到了。但爸爸第二天來找我談話,說他錯了,說他昨天沒控制好情緒,說以后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了,然后找mama道了歉。” 史密斯小姐問道:“之后呢?” “沒有之后了,我說完了。” “你是怎么克服這件……這件傷心事的?” “哦!”凱文才想起來要說克服,“這是我最大的一件傷心事了吧?克服的話……我之后的每一天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努力不像爸爸那樣,對別人大吼大叫?” 愛子感到荒謬,世上竟有人能活得如此幸福,生命中最傷心的事竟是看到爸爸吼了mama一句話,而他爸爸甚至在事后反思并道歉了。 “那你做到了嗎?”史密斯小姐問。 “當然。”凱文想都沒想便答道,他的人生太過順遂,這么一件事,竟是他搜腸刮肚后想到的唯一的創傷。 接下來,又是幾個人說了他們的故事,但在愛子看來,這些事根本不配稱之為困難,更不要說是痛苦了。 還剩兩個人沒有分享,史密斯小姐轉向愛子:“安娜,該你了。” 在其他七個人講述的時候,愛子一直沒有說話,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是感到羨慕,還是感到嫉妒?她不知道。但她一開口,就生出一股沖動,從麻木不仁的心臟涌上冰冷僵硬的舌尖,催促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說出來。 “我七歲時,父母就死了。”她說。 痛苦一碰到空氣,就如山般崩塌,海般傾瀉。 “jiejie開始撫養我。她的父母在她七歲那年也死了,是我父母收養了她。” “我九歲那年,jiejie談了男朋友,但他是司法部門來jiejie公司臥底搜查jiejie公司違規作業的情報的。十二歲那年,他離開jiejie公司,導致jiejie被公司懲罰。她不能離開公司,因為她和我的另一個jiejie知道很多公司機密。她說公司確實有違規作業。” 痛苦實在太多了,一張口,就可以不停地說,怎么說也說不完。 “我十四歲的時候,jiejie找到一個門路試圖離開公司,在中途去世了。我的另一個jiejie失蹤了。我被公司送去公司創辦的孤兒院,那里的人因為jiejie想要離開公司而討厭我,打濕我的被子、把我關在浴室里、打我、關我禁閉。我試圖離開孤兒院,被黑警送了回去。孤兒院把我和其他人關在地下室里,讓我們打架,說打贏了的人能去公司工作。我打贏了。” 剩下的事,愛子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她停頓了一下,試圖喘口氣,才發現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史密斯小姐的臉變得雪白,她畢竟年輕,竟然在她都沒注意到的時候,用近乎乞求的語氣詢問愛子:“這不是真的,對嗎?” 愛子沉默地看向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心跳漏了半拍,慌忙找補道:“有沒有可能,是你看了什么小說或電影,把一些情節和自己的經歷融合了?” 愛子沒有回答,史密斯小姐的心慢慢沉下去,她這才意識到,她犯了心理咨詢的大忌。她怎么能提出誘導性問題,并希望得到某個答案呢?正當她整理思緒,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愛子突然出聲了。 “不是真的。”她說。 史密斯小姐長長松了一口氣。 她就說嘛,這么離奇的事,怎么可能真的發生在現實中。 赤井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時,心臟幾乎漏了一拍。 老師要他去學校一趟,他急忙詢問:“是安娜出了什么事嗎?” 老師說:“安娜一切正常,但她在心理課上說了一些話,需要你來學校一趟,我們當面談談。” 赤井一路超速,風馳電掣地開車到學校,在校長室里聽完心理老師的描述,陷入了沉默。 “我去和她談談吧。”他說,“她在哪里?” 校長讓他出門左轉。 他走出校長室,在走廊盡頭的陽臺上看到了愛子。陽臺位于三樓,花壇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欄桿是鏤空的,將天際線分割出幾道粗粗的水平線,愛子手扒著最頂上的欄桿,背對著他,眺望遠方。 她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了他一眼,就重新看向遠方,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異常。 “為什么要說出來?”他站到她的旁邊,低聲問她。 她換了個姿勢,將手臂搭在欄桿上,側臉枕在手臂上。 “美國人太天真了。”她淡淡說,“給他們開開眼。” 肺里升起一股鉆心的癢意,赤井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忍不住摸向口袋。 “那為什么又否認呢?” “還是保護一下他們的天真比較好。” 赤井摸到一盒香煙。 “介意我抽根煙嗎?”他問。 “你抽吧。” 他背靠欄桿,掏出火柴,點燃香煙。 在煙霧裊裊中,他想起他的少年時代。 那時,他也是十五歲,一個人到美國求學,還不承認父親已經去世。 他很少說話,他游離在人群之外,冷眼觀察著他的同學老師,將英音改成美音。 美國人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氣質,有一天他和母親通話,開玩笑地稱之為:自信的愚蠢。 首先是文化的,強大的國家滋養出自信甚至自大的性格,美國人不關心美國以外的一切,分不清奧地利和澳大利亞。 其次是環境的,一帆風順的際遇栽培出天真和單純,很多人生在溫室,長在象牙塔,不知道何謂挫折、何謂困難,更不了解痛苦和創傷,以及那些真正的苦難。 何謂血?何謂淚?何謂麻木?何謂沉默? 無聲的、蒼白的一切。 他被燙了下,才發現煙已燒盡。 他走到花壇邊,將煙扔進土里,碾了幾腳,便坐到花壇邊上。 他又點了一根煙。 沒有什么好說的。 他不想說,她也不想說。 她仍站在那里,長發被風吹起,望著遠方。 她在想什么? 她什么都沒想。 她只是在發呆,就像他一樣。 他第二根煙燃盡,站起身,對她說:“回去吧。” 她轉過身,跟著他走出校門,坐上車,回到家。 吃晚飯的時候,她對他說:“我想轉學。” “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