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他去世了。
進入語言學校后,愛子的心理狀況好了一些,等她愿意用英語和人交流后,赤井心中的石頭更是放下不少。新家的裝修如火如荼,組織里被抓的罪犯也開始走司法流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一天下午,赤井運動完,回房沖澡的時候,突然久違地感受到性欲。他空窗已久,從組織叛逃后就再沒碰過女人,偶爾在沖澡時草草解決一下個人問題。但自從愛子自殺式襲擊警察廳后,他就開始連軸轉,連這點時間都沒有了。壓力大時沒心情自慰,剛回美國時也沒心思做這檔事,直到最近,他才徹底放松下來。飽暖思yin欲,他看了一眼浴室的門,確定有好好鎖著后,就把浴簾拉得更嚴實,借著嘩嘩的水聲,開始自我紓解起來。 愛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生于七月四日》正播到湯姆·克魯斯從戰場歸來,不得不截肢。她被勾起不好回憶,看了一會兒就感到難受,便換了個臺,發現在播《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她懶得再換了,便盯著屏幕發呆,思維漫游間,突然感到奇怪,往赤井的房間看了一眼。 他已經進去有一會兒了吧。 她收回視線,繼續看電視,但看著看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時間。 他怎么還沒出來?下午就泡澡嗎? 二班在和工人打架,比利的戰友攙起比利,問他愿不愿意和他們一起回到戰場。 愛子又看了一眼赤井的房間,比利在和jiejie告別,她心中狐疑,想起明美去世前一日在浴室待的那一個多小時,但比利轉過身,看到了在戰場死去的布雷姆,他說:“你終于到來了,比利。” “是的,我想這就是我的命運。”比利說,“這兩周我一直在思考,以為自己了解一些普通民眾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嗎?是他們在主宰一切。我活在戰場,但他們對戰場有各自的理解。” “你我是一個戰壕里的小哥倆,”布雷姆說,“離開故土才能茁壯成長,也可能客死他鄉。你扛起重任的時候到了。但別忘了,那一槍已經開了。” 如果子彈要擊中你,那這一槍早就開了。 布雷姆對比利說:“我愛你。” 比利對他的二班戰友說:“我愛你。” 每一個戰友都對他說:“我愛你。” 愛子從沙發上猛地站起來,沖進赤井的房間。浴室門鎖著,她就瘋狂拍門,仿佛在拍明美的門,在拍志保的門,在拍自己的門。 “你在里面做什么?”她喊道,“為什么這么久不出來?” 水聲停了,赤井的聲音響起:“我在洗澡。” “洗澡要洗這么長時間嗎?”愛子對認準的事有自己的執拗,“你把門打開!” 過了五分鐘,赤井才把門打開,他穿著浴袍,頭發上濕漉漉地滴著水,從門縫里看著愛子:“你滿意了吧?” 愛子上下打量著他,又去看被浴簾遮住的浴缸,又上下打量著他。 “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她說。 赤井伸出一只手,她說:“另一只手。” 赤井感到好笑,知道她剛才在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便換一只手給她:“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你,不會有心理問題的。” 愛子被戳中心思,羞恥于自己毫無道理的猜測和被人發現的關心,立刻炸毛了:“誰擔心你?我看看你有沒有做壞事!” 說完,她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而赤井關上浴室門,重新上鎖。 這是被人關心了嗎? 一股暖流淌過他的心間。 過了幾天,到了赤井看自己的心理醫生的時候。他的心理醫生姓萊斯利,在fbi就職,是一位金發的白人女性。 他們聊了半個小時,萊斯利就對他說:“我覺得你現在的狀態好了不少。” “是嗎?”赤井不置可否。 “你自己沒有感覺嗎?”萊斯利翻著從他上一個心理醫生那里繼承來的報告,“蘭道醫生評估你有自毀傾向,假死計劃可不是一個心理正常的人能想出并執行的。” 赤井是第一次知道這個評估:“你直接告訴我,這樣可以嗎?” “這就是我的風格。”萊斯利對赤井說,“我喜歡讓患者了解并掌握自己的情況,和他們一起克服心理問題。” 赤井很想說“我沒有心理問題”,但他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好吧,”他說,“你有什么指示?” “你可以看看蘭道醫生對你做的完整評估。”萊斯利把一沓資料遞給赤井,讓他翻閱。 資料很厚,幾乎無所不包,甚至有他的性生活記錄和自慰記錄——當然是他自己回憶的,甚至在他臥底結束,交完任務報告后,也要把這部分回憶下來,寫在紙上,交給珍妮·蘭道,作為評估他心理狀態的一種材料。 “這些都說明了什么呢?”他把資料放回桌上。 “說明你現在吃得多了、睡得多了,煙也抽得少了。” “我在休假。”赤井說。 “你在監管一個未成年的污點證人吧?” “監護。”赤井糾正萊斯利的用詞。 “當然,監護,抱歉,”萊斯利笑笑,“你有沒有感覺到,在幫助別人的時候,自己也在被幫助呢?” “沒有。” “這才剛開始呢。”萊斯利用筆在紙上圈圈畫畫,“你之后可以在這過程中感受一下。” 她把紙遞來,赤井發現是自己在扮演沖矢昴時的生活記錄。 “你扮演沖矢時,”萊斯利說,“自慰的頻率比這叁年來的任何時期都要高,抽煙的頻率也有所降低。雖然喝酒的頻率增加了,但我認為,你喝酒的時候,一般心情比較放松。” 赤井盯著自己的生活記錄。 “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你偶爾扮演沖矢出去走走。或者多做做飯、多和小孩相處,模仿一下當時的生活狀態,這對你有好處。如果順利的話,遇到喜歡的人,和對方組建家庭,也是好的。” 每個人都有心理問題,或大或小,或明顯或隱晦。人生如苦海行舟,每個人都在渡自己的劫。 但痛苦中的人們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幫助,成為彼此的螢火。 愛子開學了,正在努力適應新環境,但憂郁仍隔叁差五地出現,時不時縈繞著她。過去的陰影纏著她的腳踝,隨時準備在夜晚攻擊她,把她拖下深淵。創傷一旦形成,就不會消失,往后的每一日,都要承受陣痛,即使愈合了,疤痕也會永遠留下。子彈在空中呼嘯,那一槍已經開了。 深夜,愛子又失眠了。她輾轉反側許久,掀開被子,光腳踩在地上,走進赤井的房間。 赤井的房門沒鎖,她一推開門他就醒了,卻躺在床上,沒有立刻動作。 窗簾沒有拉上,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被子上。愛子關上門,靠著墻,抱腿坐到地上,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見愛子沒有動靜,赤井便把被子掀開,背對著愛子從床上坐起來。他穿著汗衫,睡褲長到腳踝,趿拉著拖鞋,繞過床,走到愛子旁邊,也坐到了地上,一條腿盤著,一條腿屈著。 “怎么了?”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愛子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靜靜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加州的秋夜只有十七度,愛子穿著短袖睡衣和只能遮住小半大腿的睡褲,兩條光溜溜的腿露在外面,青色血管在不見日光的皮膚上如蜈蚣般蜿蜒,小腿上的傷疤張牙舞爪。她的腿很細,男人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因為沒有什么rou,膝蓋和腳踝上的骨頭便顯得格外明顯。 赤井勸她:“地上冷,回房間吧。” “冷,才能感受到存在。”愛子說。 赤井在心中搖了搖頭,站起身離開房間。愛子把頭埋進膝蓋,忍不住將腿抱得更緊了。 過了一會兒,沖矢昴出現了。他把床上的被子拽到地上,拖過來蓋在她的腿上,然后在她身邊坐下。 rou眼可見地,愛子放松了許多。她側頭看了一眼沖矢昴,悄悄往他身邊挪了挪,身體鉆進被子里,還分了一小半被子給他。沖矢昴披著外套,接過被子,卻不蓋到身上,只是抓著被子一角,手臂橫在腿上。 寒氣從腳底板鉆上來,愛子把腳踩在被子上,前后摩擦著。房間沒開燈,但黑暗并不顯得可怕,靜謐在空間中流動,冷風從客廳里吹來,吹不散一室溫馨。 “又不開心了?”沖矢昴打破沉默。 “抱歉……”愛子輕輕喃喃。 “你不需要為不開心而道歉。”沖矢昴說。 愛子將被子裹得更緊了。 見愛子不說話,沖矢昴主動開啟話題:“在學校里感覺怎么樣?” “就那樣吧。”愛子嘟噥。 “我也是十五歲離開家,來美國上的學。”沖矢昴說。 “真的嗎?”愛子來了興趣,“你不是美國人嗎?” “我十五歲前都生活在英國。”沖矢昴說,“美國是個移民國家,不管你來自哪里,都可以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愛子的手伸出被子,無意識地摸著上面的紋路。她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卻沒有接話。 “你為什么一個人來美國上學?”她問。 “我的父親在美國失蹤了,我來美國找他。” “那你找到他了嗎?” 沖矢昴沒有立刻回答,愛子偏頭看向他。她的眼睛不是純黑色的,在月光的反射下呈現出柔軟的褐色,清澈純凈、天真無邪。 “他去世了。”他說。 時隔十八年,他第一次承認這件事。 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就感到一個小小的氣泡從心臟里飛了出來,在胸膛中旋轉、破裂,發出輕微的啪嚓聲,激蕩起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水滴落入池塘,泛起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有什么東西永遠不一樣了。 她隔著衣服,握住了他的小臂。 “我的父母也去世了。”她說。 她沒有說抱歉,沒有像其他那些問出敏感問題又得到不好回答的人一樣,帶著驚慌、帶著無措,為冒犯、無知以及隱隱約約的優越和慶幸而道歉。 因為她的父母也去世了。 她想到什么,松開他的手臂:“你還有其他親人。” “你也有其他親人。”他說。 “我和志保沒有血緣關系。”她說。 過了一會兒,她微微一笑,略帶自豪地說:“但我們比血親更親。” bloodofmyblood,boneofmybone,fleshofmyflesh. 不止是她和志保,還有他和她。 但其時,他們還不知道。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萬家燈火熄滅,松鼠在洞中休息,野兔在窩中酣睡,青蛙伸出舌頭捕食,貓頭鷹飛過山林。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肩膀靠在了一起。 心,也越來越接近。 “對不起。”他突然說。 “為什么?” “為過去所有的一切。” 她摸過被子上的紋路,睫毛顫動如蝶翅。 “我已經原諒你了。”她說,“明美也原諒你了。” 或許是戴著面具,扮演著另一個人,又或許是月色過于溫柔,在夢中籠住一片薄紗,他竟然追問:“真的嗎?” “她說你是好人,你背叛組織是有苦衷的。” “好人……”他念著這個詞,感到內心無盡的諷刺與苦楚。 心臟酸澀,像泡在檸檬水中,微微發脹。他感到自己變得脆弱,變得憂郁。那堅硬的外殼,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早已潰爛的血rou,傷痕累累。 他一個人走得太久、走得太遠,已經忘了,如何向他人伸出手,請求幫助。 但風雪中,他把她從泥濘里拉起來,也被她拉著,走出自己的荒原。 他們是一類人,失過怙、殺過人、受過傷,背負著沉重的記憶,忍耐著漫長的痛苦。 壓抑著的苦難,在今夜,尋到一條細細的縫,如涓涓水流,將自己慢慢排泄。 “我不是好人。”他說。 她沒有作聲。 他看向她,她的眼睛閉著,鴉青色的睫毛垂落一片陰影。 她已經睡著了。 他笑了笑,把被子從她的手臂下抽出,把她抱回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