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阿樹死了,我不能讓他失望。
從地下室里出來后,有段時間,黑澤陣什么話都不想說。 真緒的尸體還沒涼下來,地下室的大門就打開了,保安和醫(yī)生沖了進來,把他和真緒分開,把他送上擔(dān)架,抬到孤兒院的三樓,給他看傷治病。 為什么他們出現(xiàn)得那么快? 后來,黑澤陣明白了,原來有人一直從攝像頭里看著他們。 這不是選拔,這是供某些人取樂的殺人游戲。 黑澤陣在三樓待了一周,見到一個男人。 河村夫人稱他福萬先生。 福萬先生用一種熱情到過分的態(tài)度對待黑澤陣,不斷稱他為英雄、稱他為勇士,叫他“好小子”、“我的男孩”,還故作親昵地揉著他的頭發(fā),叫他阿陣。 不要叫我阿陣。 黑澤陣心里厭惡極了。他不說話,面無表情,冷冰冰地看著福萬先生,不管河村夫人如何用眼神瘋狂提示他。 很久以后,當(dāng)黑澤陣這個名字幾乎不為人所知時,他又再一次,見到了福萬先生。 他沒有認(rèn)出他。 直到那時,黑澤陣才知道,福萬先生是警察廳的高官。 黑澤陣被一個組織成員接手了,那個人代號邦斯馬,是一種琴酒。 見面的第一天,邦斯馬一腳踢在黑澤陣胸口,把他踹倒在地上。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邦斯馬說,“我最瞧不起對女人下手的人了?!?/br> 黑澤陣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邦斯馬挑挑眉:“哦?小子?你還想反抗?” 黑澤陣沖向邦斯馬,邦斯馬一個過肩摔把他摔倒在地上。 “小子,你還太弱了。”邦斯馬居高臨下地看著黑澤陣。 邦斯馬是組織指派給黑澤陣的老師,是個外勤,身手很好,狙擊水平也不錯,腦子靈光,還能打探情報。 但邦斯馬對黑澤陣態(tài)度很差。 “笨蛋!”他用藤條抽上黑澤陣的背,“不是這樣拿槍的?!?/br> 但怎樣拿槍?邦斯馬并沒有說。 黑澤陣自己摸索,或許是天賦異稟,他偷看邦斯馬的動作,竟然學(xué)得有模有樣。 邦斯馬教他格斗,把他狠狠摔在地上。 “再來?!卑钏柜R沖他勾了勾手指,“看我今天不狠狠揍你一頓?!?/br> 黑澤陣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沖向邦斯馬的下盤,被邦斯馬一腳踹在肩上。 他要殺了他。 黑澤陣面無表情地想著,自己包扎身上的傷口。 邦斯馬路過,看到黑澤陣陰沉的表情,嘲笑他:“你該不會是在想怎么殺了我吧?” 黑澤陣一個激靈,別過臉去:“我沒有?!?/br> 邦斯馬拖了一把椅子,坐到黑澤陣對面:“你知道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什么德性了?!?/br> 什么德性? 邦斯馬自顧自說了下去:“像是失去親人的小狼崽,很痛苦,在自己舔著傷口?!?/br> 黑澤陣包扎傷口的動作一頓。 那你還這樣對我。 “但是呢,小狼崽總會長大的,長大就成了白眼狼,會反咬別人一口,所以我就看你不順眼,就不好好教你,就要借著教學(xué)名義揍你?!?/br> 黑澤陣手上一用力,扯斷了繃帶。 他一定要殺了他。 他們搭檔出任務(wù),是組織給黑澤陣的考核,而黑澤陣經(jīng)驗不足,能力也不夠,出了岔子。 他受了重傷,還落入了包圍圈,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但邦斯馬出現(xiàn)了。 十分鐘前,邦斯馬還在耳麥里信誓旦旦地說要把黑澤陣拋下,自己先行撤退。 不知道他是往回走了幾步,良心不安,折返來找黑澤陣,還是根本沒有撤退,只是在放嘴炮。 邦斯馬把黑澤陣背到背上,端著霰彈槍就突圍了出去。 邦斯馬對黑澤陣的態(tài)度變好了一點點,但也只有一點點。 他開始認(rèn)真教黑澤陣,但僅限于給他看一遍正確動作,然后在他動作不正確時抽他一下。 真是差勁的教學(xué)方法,但磕磕絆絆地,黑澤陣也都學(xué)會了。 “笨蛋!”邦斯馬罵他,抽他的背,“誰教你這樣拿狙擊槍的?你是想把胳膊震斷嗎?起開,看我的動作?!?/br> 邦斯馬教他喝酒,教他抽煙,還帶他去泡吧。 “唉,”邦斯馬腳擱在沙發(fā)上,“你還太小,才十六歲,不能找女人?!?/br> 黑澤陣?yán)渲槻徽f話。 他看上去真得很俊俏,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側(cè)臉如刀削斧鑿,眼睛是綠色的,頭發(fā)是銀色的,長到肩膀,一身黑衣裹著勁瘦的身材,如果再大一點,一定非常受女人歡迎。 邦斯馬看向黑澤陣:“你真該把你這娘娘腔的頭發(fā)剪一剪,我當(dāng)時讓你剪你還死活不同意,我就不該縱容你留這種古里古怪的頭發(fā),戰(zhàn)場上被人一扯就game over了。” 黑澤陣摸了一下頭發(fā),邦斯馬繼續(xù)說:“你就像個小姑娘,你知道嗎?黃花大姑娘,頭發(fā)被人碰一下就發(fā)火?!?/br> 黑澤陣受不了邦斯馬滿嘴跑火車,站起身,離開了包廂。 十八歲那年,黑澤陣獲得了代號,琴酒。 邦斯馬咂了咂舌:“這個代號,讓老師我很沒面子啊。” 黑澤陣哼了一聲。 “好了,小子,”邦斯馬把手搭在黑澤陣的肩膀上,“你十八歲了,我?guī)闳ヒ娨娛烂妗!?/br> 黑澤陣長高了很多,已經(jīng)超過了一米八,甚至比邦斯馬還要高一些,頭發(fā)也留到了后腰。 但邦斯馬還是叫他小子。 小子。 臭小子。 笨蛋。 “你不信任我?!焙跐申噹桶钏柜R包扎傷口,他們已經(jīng)成了固定搭檔,經(jīng)常一起出任務(wù)。這次出任務(wù),情報沒收集好,他們陷入了包圍圈。兩個人背靠著背沖出去,但邦斯馬并沒有把后背完全交給黑澤陣,他側(cè)著站在黑澤陣的身后,時不時看一眼黑澤陣,導(dǎo)致他被子彈打中。 邦斯馬一腿曲起,一腿盤著,坐在地上。他裸著上半身,叼著煙,沒有看黑澤陣。 “組織里哪有人會全然信任對方?!?/br> 煙霧繚繞中,邦斯馬淡淡說道,語氣不像以前那樣玩世不恭。 過了一會兒,邦斯馬又開始嬉皮笑臉:“而且,你小子以前不總?cè)氯轮獨⒘宋覇???/br> 黑澤陣?yán)p綁帶的手一緊,扯動了邦斯馬的傷口,他倒吸一口冷氣,拍掉了黑澤陣的手。 “臭小子,你要疼死我啊。”邦斯馬嘀咕著低下頭,看著腰部的傷口。 他們是師生,是搭檔。 是仇人嗎? 他們是仇人。 因為邦斯馬是臥底。 所以他才不愿教他。 所以他才不好好教他。 所以他才看他不順眼。 所以他才總是揍他。 所以他才不信任他。 所以他才擔(dān)心他會殺死他。 黑澤陣追著邦斯馬上了天臺,邦斯馬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無路可退,只好被黑澤陣逼到墻角。 “沒想到是你第一個找到我?!卑钏柜R說。 黑澤陣舉著槍,沒說話。 他們相處了整整六年,作為師生,作為搭檔。他當(dāng)然會是第一個找到他的。 “唉,”邦斯馬長吁短嘆起來,“我當(dāng)年說你什么來著?白眼狼,我沒說錯吧?早知道當(dāng)時不去救你了,甚至就不應(yīng)該教你,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你是叛徒?!焙跐申囬_口了,聲音嘶啞無比。 邦斯馬盯著黑澤陣的眼睛:“我是臥底,你才是叛徒。” “我不是叛徒。”黑澤陣說。 “你可以是叛徒。你在孤兒院,被要求殺你的朋友,你不恨組織嗎?你不想反抗嗎?你不想逃跑嗎?你現(xiàn)在有資本了,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對抗組織呢?” 黑澤陣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他想起阿樹,想起真緒,想起十二歲那年失敗的起義。 六年了,他越來越少回憶起那段時光。 趁著他猶豫,邦斯馬一個手刀劈向黑澤陣的手腕,去奪他的槍,黑澤陣一腳踢向邦斯馬的下巴,兩個人纏斗起來,一開始是站著的,后來倒在地上,甚至使出了地面絞殺。 最后,黑澤陣還是制住了邦斯馬。 邦斯馬氣喘吁吁:“好吧,你贏了,琴酒?!?/br> 琴酒。 這是邦斯馬第一次叫他的代號。 琴酒。 黑澤陣看向邦斯馬,邦斯馬也看著他:“怎么?你下不去手嗎?你不是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殺得了嗎?你不是從小就嚷嚷要殺了我嗎?” 黑澤陣拿著槍的手顫抖了一下。 是啊,他殺死了真緒。 所以,他也會殺死邦斯馬。 他的槍口移向邦斯馬的心臟,而邦斯馬看著黑澤陣,說出了最后的遺言。 “你知道我為什么討厭你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身份暴露,你會親手殺了我,不顧任何情分?!?/br> 這句話說的實在太過了,而邦斯馬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就是這么一個人,你就是一匹孤狼,身邊不會有任何人留下,一定是這樣的,我看人很準(zhǔn)的?!?/br> “不是這樣的。”黑澤陣?yán)渎曊f道。 “那你要殺了我嗎?琴酒?” 要殺了他嗎? 黑澤陣看著邦斯馬。 放了他,和他一起成為叛徒,被組織追殺。 那他走到現(xiàn)在,還有什么意義呢? 真緒,不是白死了嗎? 琴酒扣動了扳機。 從此以后,叛徒必須死。 如果兩個人搭檔,一個是叛徒,就由另一個親手殺了對方。 這個規(guī)矩,從他開始。 不是師生,不是搭檔,是仇人。 是叛徒和忠于組織的人。 不再有阿陣,不再有黑澤陣,不再有小子,不再有臭小子,不再有笨蛋。 只有琴酒。 只剩琴酒。 而他身邊也不會沒有人。 他有伏特加。 他走向毒氣室,準(zhǔn)備告訴雪莉組織決定處決她的消息,并做執(zhí)行。 毒氣室里沒有人,只有一副手銬掛在水管上。 他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好啊,雪莉,雪莉,竟然被你逃了出去。 但是啊,組織的陰影無處不在,組織的魔爪如影隨形,組織的眼睛遍布世界,你逃得過今天,還逃得過明天嗎? 你能逃一輩子嗎? 他會抓到她,并殺了她的。 叛徒必須死。 沒有一個人,能全身而退。 他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伏特加,告訴他雪莉逃走了,讓對方趕快回東京。 放下電話的那一刻,他感到有一陣風(fēng)從垃圾口里吹了出來。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垃圾口。 就在那刻,他感到有一串電流劃過全身,就像直抵靈魂深處的巨大震顫,冷意竄上了脊髓,到達后腦勺。 他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人。 伏特加遠在群馬縣,雪莉出逃,他身邊沒有任何人留下。 來自二十年前的記憶碎片突然蘇醒并擊中了他,那時,他還只有十四歲,還被人親切地叫著“阿陣”。 那個短發(fā)少年背靠棗樹,在漆黑的深夜里,守著鉆在矮灌木林里挖洞的少女。 “你挖不出去的,選拔可能明天就要開始,你要節(jié)省體力。” 少女從矮灌木林里退出來。 勺子已經(jīng)挖斷了,她就繼續(xù)用手挖。 “選拔可能明天就要開始,可能一個月后再開始,但我多挖一天,洞就變大一點?!?/br> “變大了你也逃不出去。” “我不是為自己挖的,我是為后來人挖的?!?/br> 少年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何必呢?” “阿樹死了,我不能讓他失望。” 少年沉默了:“他的死不是你的錯?!?/br> “但我要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阿陣。沒有阿樹,我們就活不到今天。阿樹的生命在我的生命中延續(xù),而我的生命在這個洞上延續(xù)。阿樹雖死猶存,我雖死猶存?!?/br> “不要說這么不吉利的話?!鄙倌臧櫰鹈碱^。 少女看向少年,然后看向那個高大的,猶如城堡般的建筑物。 “阿陣,”她說,帶著一種確信的語氣,“他們會遭到報應(yīng)的。組織會遭到報應(yīng)的。河村夫人會遭到報應(yīng)的。這家孤兒院會遭到報應(yīng)的。不是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他們一定會遭到報應(yīng)的?!?/br> 阿陣,他們會遭到報應(yīng)的。 琴酒,你會遭到報應(yī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