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霧中刀光
“城內有炮車”這一消息,云尚結贊早已獲知,自認還算是有心理準備,但是當雷霆降世一般的石丸以遠到詭異的射程,碾碎了他布置在東側一線的嚴密軍陣時,這個見慣的吐蕃大將還是有些心神動搖。 黃昏將近,他帶著副將與一眾兵士,策馬繞了一大圈于城外東側觀望了許久,才策馬回營。 回到營帳之中時,月亮已經高懸,大帳之中聚集的人少了三個,皆是今日被派去東側的大將。帳內彌漫著一股血腥氣息。 “遠超預料,”云尚結贊面色異常平靜,在上首落座,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但那沈郎估計只有射這一次的底氣。” 這個判斷和實際情況差不多。 需要人工,也需要足夠多的石料,成都府弄出這樣聲勢浩大的攻勢,反而暴露了其內里的疲軟——一是沈青折實則對于下屬部隊組織的掌控力不足,不然兵變不會發生,二是對于情況的預計不足,甚至有些過度反應。 沒有一上來就用終極武器的道理。 如果吐蕃此刻能重整旗鼓,組織反攻,其實有很大的勝算。 他們聚在此處議事,便是為了決定,今晚是否出兵,再戰一次,以打對方措手不及。 “元帥未親臨,不知當時場面,”旁側一人苦笑道,“恐怕不行。” 說起來很簡單,所有人都被嚇怕了。 配重投石車帶來的壓制感是全方位的。 他們這些歷經兵事的人,也都被那鋪天蓋地的陣仗嚇得腿腳發軟。被石丸砸中的人,外表甲胄還是完好的,內里卻一片模糊、內臟碎裂,骨茬與血rou混雜成一團。 仿佛是天降火流星,一片煉獄。 哪怕現在坐定,親臨當場的人腿都還是軟的。即使心里明白這反而暴露了成都府的短處,但是…… 云尚結贊頷首,便問:“那陳允言何在?” 很快,那瘦得跟猴一樣的唐人都虞候陳允言便被帶了上來,他立刻兩手據地,口作吠聲,卻并不起身,只是伏于地上,額頭緊貼著地上的氈毯。 云尚結贊冷笑,用唐話道:“都虞候為何如此作態?” “某惶恐,”雖是這么說,聲音卻沒有絲毫的惶恐,“元帥,某在此先恭賀元帥了!” “恭賀?” “正是如此,今日逼得那水鬼使出絕招,想必是元氣大傷。成都府已是半個入了元帥囊中。” 雖然說法不同,但和云尚結贊的判斷殊途同歸。他因此緩和了些語氣:“半個,另半個呢?” 陳允言不再趴伏于地,直起身,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膝行幾步,獻上了此圖。 “劍南西川的輿圖?”云尚結贊一掃,隨即嗤笑,“都虞候當吐蕃沒有么?” 陳允言講手指在了“維”字上:“元帥請看。” 他干枯的手順著維州,一路連通彭、蜀、眉三州,最后點了點成都府。 清晨,nongnong的白霧仿佛一種不祥的預兆,籠罩著這片落成不足十日的營地。 大甕的震動引起了留守吐蕃兵仁增的主意,但想到天還未亮時便開撥彭州的大軍,便放松了些許警惕。 霧氣在頭上沉甸甸墜著,這處潮濕的盆地讓許多人患上了怪疾,仁增的身上就起了許多疹子。 他忍著身上的瘙癢和不適,踹了一腳眼前的蜀州民夫,把他踹到剛剛開掘好的壕溝之中,嘴里罵了幾句。 民夫一聲都沒吭,似乎摔下去折斷了脖子。 死了。 更癢了。 仁增撓了撓自己的脖子,覺得晦氣。 霧里能看到的地方有限,都不知道那些民夫偷懶沒有。他只能走來走去,挽著鞭子,路過時便會抽一把,像是抽騾馬一般。 家里那些奴隸,要比這些唐人好用的多。 仁增摸著自己的后頸,越撓越癢,指甲刮過,還有些微的疼,用疼痛削減片刻之后,癢又會重新裹上來。 嗡嗡聲和腳底的震動更明顯了,不知道元帥領兵行到了哪里。 他還在思索著,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霧氣之中,似乎開始疊上許多黑色虛影,朦朦朧朧,而后瞬息沖奔至眼前! 不要說千軍萬馬一同沖鋒,其實只要十幾騎重甲騎兵向人高速沖奔而來,就足夠造成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仁增是第一次入伍,靠著賄賂軍中老兵,從未親臨過真正的戰場。面對這樣沖鋒的場景,一時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他只來得及看見一張臉一晃而過,脖頸一涼,被勾帶得往后仰了身子。 死了。 脖頸處被扣得潰爛的疹子,被血rou糊住,再也不會發癢。 吐蕃不是沒有針對襲營做準備,在木柵營地外圍,挖了一條壕溝,還擺著許多拒馬,甚至學著昨日在成都羊馬墻見識到的手段,在里側也準備開挖一條新的壕溝。 然而,留給成都的準備時間不多,留給吐蕃的同樣。 這支奔襲而來的先頭部隊輕易找到了突破口,越過最薄弱的防線,宛如一把利刃,插入了吐蕃的指揮心臟。 隨后的部隊緊隨至此,一并越入營中! 吐蕃大營驟然遇襲,隨即便在霧氣中釀成了一片混亂的殺戮。 “東本!快下令吧!” 吐蕃東本——也就是吐蕃千戶長絳曲握著鞭子,甚至有些氣急敗壞:“下令?你叫我如何下令?!” 靠舉旗?那金烏將將躍起,無法驅散濃霧,于是觸目所及,兩臂之外就只有一片混沌的影子。 靠喊叫?靠聲音?這樣混亂的情景,到處都是呼喝喊殺,他扯著嗓子也無法讓自己的聲音傳出一丈遠! 更別說那唯一一個“喇叭”還叫元帥帶走了! 絳曲現在想破口大罵,都不一定能罵到每個人都聽見。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把鞭子扔到副官懷里,躍上馬背,把頭盔往下一拉,罩住自己的頭,只留出一雙眼睛。 他奮蹄揚鞭,向著未知的霧色深處沖去。 時旭東稍稍側身,躲過刺來的一槊,抬手握住桿身,往后一帶,竟是把人從馬背上生生扯了下來,摜在地上。 混亂。 這次的突襲,只能用這兩個字來形容。 在出發之前,他們就對外面的大霧有所憂慮。按照原定的計劃,便是把吐蕃兵往檢河邊趕,與張承照的水師部打個配合,利用其不識水性的特點進行圍剿。 然而這場大霧讓一切都變得混沌未知起來。匹夫之勇在這種戰場上完全失去了作用——比如他現在礙于視線受阻,連弓弩都不能用。 他反手把住后方刺來的長槍,向著來方猛刺,將對方一下掀翻到馬下。 時旭東挽住韁繩,攥在手里,喘著粗氣勒馬回頭,竟然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不能停下,在這個戰場上一但停下,便會遭到攻擊。 他與吐蕃泛著銀紋的古司刀打了個照面,立刻反手用刀格住,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錚——” 兩相角力,彼此立刻心知肚明,這是碰上了硬茬子。 絳曲稍稍撤離,隨即又是一招劈砍,但對方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格擋住。 在霧氣之中一切背景都虛化了,唯有敵手和迎面而來的刀光。 在馬背上過了十幾招,時旭東邊打邊退,露出些似乎難以招架的疲態,而對方也像是發現了他肩膀上有傷。 有機會!絳曲暗喜。 前方視野中有什么閃著光的東西,絳曲面甲下的笑容還未褪去,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平去的一刀砍了個空,他全身力氣都壓在這一刀上,以至于失去平衡,將要墜下馬去! 那顯得很年輕的唐軍小將勒馬后撤數步,平靜地看著面前的人穩住身形,又提刀迎來。 刀,離他的眼睛只有一厘米。 面甲之下,絳曲的臉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失去了所有力氣,徹底墜落馬下,隨著他的墜落,背后的情景也展露無遺。江面上已經被水師占據,一個側面的兵士放下手弩,嘟囔了一句:“站這么近,也不怕被串糖葫蘆……” 沈青折和衣而眠,勉強補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白霧還未散去。 他坐在榻邊,想起來一個嚴肅的問題:圓領袍里面也是圓領里衣,脖子是空蕩蕩露在外面的。 這意味著,時旭東給自己留下的那些印子,說不定都被黎逢春看見了。 黎都頭沒有表現在臉上,可以說是非常厚道。 沈青折有些頭疼地去翻衣柜,找出一件領子稍高的里衣,穿戴齊整,又在外面加了一件裘衣。 也不知道他們那邊進展如何。 沈青折學著他們行伍之人那樣,蹲下來摸了摸地板,什么都感覺不出來,可能是因為隔了一層茵褥。 翠環正好抱著一卷紙進來:“沈郎醒啦!” 但是沈郎怎么在摸地? 沈青折咳咳兩聲,裝作無事發生一樣站起身,看見翠環懷里抱著的東西:“地圖?” 翠環忐忑,連連點頭,把紙在案桌上展開來,是一張成都府的手繪地圖。 前幾天從府上倉庫里拖出來了一輛積滿灰塵的記里車,沈青折又簡單教了一下翠環計里畫方的辦法,再撥了一個兵士保證安全,就放手讓她去做了。 翠環束著手立在旁邊,有些緊張,一聲都不敢吭。 沈青折仔細看了看,比例正確,標志清楚,比府庫里藏著的輿圖要準確許多。 “挺好,留在我這兒,我參考下。謝謝翠書記。” 小姑娘說自己比她耶耶畫得好,不是虛言,以她這個年紀甚至稱得上很有天賦。 翠環眼睛睜大:“嗯嗯!” 沈青折偏頭看她,笑道:“今日是扎的小辮?” 往日她頭上總兩個小羊角一樣的發包,或者是扎著雙繯,今日卻有了些變化,扎了一頭小辮,把彩色的帶子也編進去了,靈動可愛。 翠環摸了摸頭上的小辮:“耶耶給扎的。” 沈青折去拿筆的手一頓,“哦”了一聲。 林次奴扎頭發水平不錯么……看來每次給自己扎頭發都扎那么緊,純屬故意。 他又好氣又好笑,送走了腳步輕快的小姑娘,拿起煙咬著,看著地圖,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