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戰術偷家
天還黑著,節度使府內卻又亮起了燈燭。縱欲加熬夜的后果非常直觀地呈現出來,沈青折臉色慘白,忍著腰酸背痛,坐在墊了軟墊的月牙凳上。他面前擺著的是剛剛趕制出來的沙盤。 “吐蕃一個時辰前派出一萬余精銳,”黎逢春把小旗壓在一處,“沿河往西北去。” 一萬,這是至少拆了主力部隊的一半去了。 吐蕃聲稱與南詔合兵三十萬,但實際上,刨除現在還沒見影子的南詔軍,再剔除民夫、仆從兵、運輸輜重的人馬以及吐蕃那些趕著羊馬墜在后面的男女老幼,真正的精英主力也不過兩萬多,再多不到三萬。 這是這近十日沖突交戰下來得出的數字。 只是,西北? “他們要打彭州。” “正是如此,”黎逢春道,“沈郎以為可否出兵援彭?” 沈青折抬眼看他,笑道:“稀奇,黎都頭也會問‘可否’?” 只是說完這句半敲打半調侃的話說完,隨即斂了神色:“等等崔寧來,一同商議。” 說到此處,黎逢春卻有些面露難色: “此時怕是叫不來。” “為何?” 因為可能在跟哪個姑娘廝混。 黎逢春也很無奈。他家人丁單薄,只一個老妻,一個兒子,沒有妾室。對于崔寧這樣放浪些的生活可以理解,卻不敢茍同。 但沈郎看著,似乎昨夜也和誰廝混過了。 最終,黎逢春斟酌道:“沒找到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小娘那里宿著。” 沈青折一時啞然。還真是……精力旺盛。 他隨即看到托著案盤進門的時旭東,這個也是個精力旺盛的。 邊牧嗎? 邊牧小時給他們兩個上了茶,隨即自己束手站在了一邊,看著神清氣爽,毫無勞累過度的模樣。 沈青折捧著熱茶,視線落到自己手邊沒看完的人口調查。這次冊子的記錄方式更類似于明朝的黃冊。 他隨即想到一個問題——哪個小娘?是錦官坊的妓女? 昨日看人口冊子,也有許多樂籍女子。 “……那些妓女是怎么來的?” 無需黎逢春回答,他的心里已經差不多有了答案。無非是正當年的女子家中遭逢大變,不得已入了樂籍,如薛濤便是如此。薛濤有詩才,會交際,因而過得好些,可也僅僅是好些。適齡女子在戰亂憑仍、藩鎮四起的唐中晚期,根本就是某種人形財產。 有些時候,沈青折未免感到難堪、羞恥,他現在能安然坐在這里,只占了“男性”“上層”兩層身份的便利。 黎逢春卻是一愣,這個問題太大了,不知從何說起。而且這跟兵事有關嗎? “某只是略知一二,”他皺眉道,“有些是官奴婢,有些是良家女,有一些大約阿娘便是樂籍,沒別的活路,只有從事妓業;那些開在坊里暗巷的門簾子里,母子一同接客也是常事。” 受戕害、被侮辱,千百年來,直至后世,屢見不鮮,翻開來史書冊頁,都是吃人罷了,尤其是吃女人。上層吃下層,男人吃女人,大都如此。 但這件事不是一味放良籍就能解決的問題,放良籍之后,完全沒有生存技能的女子往往還會重cao舊業。舊時代文人救風塵,也止步于自我滿足和自我感動,于女子而言,則是從一個牢籠跳進另一個更好一些的牢籠罷了。 時旭東伸手,握住了沈青折的肩膀。 那點溫暖覆上來,沈青折才恍然回神一樣:“這件事得等薛姑娘回來,徐徐圖之。” 但是必須要去做。 即使從最冷酷的角度而言,解放這一部分生產力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回到原本的議題上:“黎都頭認為可要出兵援彭?” 黎逢春直接道:“必得要保住彭州,某愿領兵往。” “吾等與彭州相接,現蜀州已據于吐蕃之手,”黎逢春在成都府的左側劃了一道圓弧,“彭州若再下,便與蜀州連成一道。” 這是昨日吃了虧,便暫時放棄抵近圍城,而從遠端形成一條封鎖鏈。 沈青折順著他手指停留的地方,打量著彭州的地形。 彭州區劃剛好跨在第一階梯和第二階梯之間,高低落差極大,江出山處,兩山相對,古稱之為天彭山,也是彭州名稱由來。 建水電站的好地方。 沈青折看著,又問:“黎都頭覺得,吐蕃有幾成可能打下彭州?李持并非孫望丘那種人。” 就拿彭州刺史李持為成都府運來幾千石糧食這件事來說,他就不可能是望風而降的人。 黎逢春思索了片刻:“與主政之人確實有關,某與李維之未曾謀面,但素聞其清正,有君子之風。但即使是閉城堅守,怕也不過三日。” 沈青折追問:“為何?” 連當日人心渙散、節度竄匿的成都府,黎逢春都未下過“三日必下”的判斷。 說到這里,黎逢春苦笑:“論根源,還在孫望丘那鼠輩。益、蜀、彭三州一體,蜀州一降,彭州便要兩面受敵——它另一側還連著維州!” 維州,也就是謝安的故鄉,幾年前落于吐蕃之手。 那一戰也是云尚結贊的立身成名之戰。 沈青折有些恍然,側臉問時旭東:“時處長覺得呢?” 黎逢春一時納悶。這個“處長”又是什么官職?比得上沈青折府里的“書記”嗎? 時處長說:“不用馳援。” “是要堅守不出?”對著時旭東,黎都頭就沒有那么客氣了,“時兄弟未免太過托大,彭州一下,拿益州、吞成都府便很容易了。” 甚至之前,沈青折還提過更激進的存人失地的方案——當然,他們沒有讓事情敗壞到那個地步。 時旭東平和地笑了笑:“可以趁此機會——” 他執起放在成州城的小旗,放到了吐蕃大營處。 沈青折補充說:“再向西向南一點,也無不可。” 向西向南,那就是要把蜀州吞掉……不對,是克復了? 黎逢春眼睛瞪大,越想越覺得可行,心頭逐漸發熱。 副將把崔寧從兩個小娘的溫柔鄉里拉起來,著急忙慌喊道:“崔都頭!行營了!” 崔寧罵了好幾聲,反應過來后驚道:“干啥子?!” 沒等副將把“沈郎”的“郎”字說完,崔都頭已經跳了起來,踩著屐履,匆忙套上滾落地上的兜鍪,又從一個小娘的齊胸襦裙里掏出自己的巾子,這才發現自己頭發束也未束便戴盔了。整個屋內一片慌亂,兩個小娘都來幫他穿衣,副將忙去系束甲絆,這時才發現還未穿上裙甲、手忙腳亂。 崔寧一邊往腿上套著脛甲,一邊急急道:“為我穿裙!” 終于披掛整齊,到了地方,崔寧才知道——黎都頭和沈郎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做出了重大決定:開城出戰! 他左右看了一圈,霧氣濃重,也沒見到沈青折的人影,據說是在府里休息。問黎逢春吧……他也是不敢問的。于是就只有——“小時兄弟,這是為何啊?” 時旭東挽著韁繩,跟他解釋了一番,而后問:“崔都頭,某今日有何不同?” 崔寧把他上下一打量:“沒吧……” 時旭東看他一眼,勒馬后退了幾步,在濃霧可視范圍內展示自己的明光鎧。 他的鎧甲,是老婆幫忙穿的。 老婆幫他著甲,簡直可以列入人生最幸福時刻之一。 崔寧看著,臉上神色更迷茫了:“啊?” 時旭東皺眉。 這副明光鎧明明在愛情的滋潤下,顯得锃光瓦亮,獨樹一幟,散發出幾乎要刺破霧氣的耀眼光澤。崔寧竟然連這點都沒看出來,怪不得老婆說他是二愣子。 時旭東的炫耀沒被理解,頗感寂寞,嘆了口氣,催馬回到隊列之中。 崔寧:“?” 寅時過半,成州坊門仍舊緊閉,四周白霧濃郁,仿佛吸入的空氣都變得濕潤粘稠起來,舉目四望,只能看到近處面容整肅、披甲執銳的兵士。 城門后,已經整備集結了一支精銳兵士,掩在霧氣之中,靜待鼓聲。 萬里橋處,寬闊的水面上,以輕舟艨艟為主的戰艦群也悄無聲息,泊在水港。 鼓槌陡然錘下,仿佛刺破了這沉甸甸墜著的白霧,震起喧昂鼓聲,吊橋于鼓聲中轟然落地,自城門涌出一股洪流般的騎兵部隊,向著城西疾行而去,壓向了吐蕃大營。 與此同時,萬里橋處,裝備精良的水師部隊也張帆擂鼓,撲向上游而去。 船馬齊頭并發,撕碎了這片濃郁霧氣。竟然是船隊更快一些,不到片刻,張承照的視野里便出現了一座浮橋。 之前那座被所謂的“粉塵爆炸”炸得七零八落了,眼前顯然是新建的。已經搭建完畢,由小舟連綴,上搭木板,整體是木結構的。 “燒!” 幾支搖曳著火尾的劃開霧氣,火勢不減,然而有幾支沒入水中,有幾支成功著陸,但火卻沒有燒起來,竟搖曳著慢慢熄滅了。 一些吐蕃兵被動靜驚醒,卻又不敢靠近浮橋,于是搡著那些民夫,抽上幾鞭,叫他們去上前查看。 自那次浮橋糧船大爆炸后,營中逐漸有了些傳言,說是那沈郎乃是天兵將世,有神鬼手段。 這些流言起得很快,人心惶惶,但隨即被元帥強硬鎮壓下去。那些講得最起勁的人被點了天燈,剩余人也便不敢再多談,只是私下里,大家的經文不約而同念得多了些。 士兵里有流言,民夫營里不是沒有流言,自那日爆炸之后,他們便說,這是菩薩發威,菩薩要來救他們,一定會來救他們的。 這些民夫大都是蜀州人,被征發至此,被這些吐蕃人當做一錢漢、兩腳羊。稍不順心的便是連打帶罵,很少能吃飽飯。 尹三已經三天沒有吃上東西了。 他年紀大,腿腳也不好,昨日被趕在最前面,去擔土填壕,填好了,便能從伙頭那里領一錢——說是錢,也不過是根枯萎的葉梗,靠著一根葉梗,能換一小把青稞,一手都捧不滿。吐蕃不可能浪費柴火在他們這些一錢漢的身上,因此青稞不會煮熟,只能硬咽下去。尹三一開始覺得嗓子眼被拉得發疼,但到了現在,卻已經很麻木了,只要有口吃的就好。 但那些稍微強壯一些的,還會來搶他們這些老弱的葉梗子,于是連這口吃的也沒有了。 昨日他餓昏了頭,趴在地上扒泥土和草吃,居然還有些甜味。有兩個吐蕃兵路過,看見他趴在地上的樣子,一陣大笑,而后用吐蕃話說了些什么,就有一個吐蕃兵解了帶子,尿在那些土上。“吃啊,”他用唐話說,“快吃啊。” 尹三只想活著。 他于是吃了,一口一口,沾著sao氣。那兩個吐蕃兵笑得更大聲了,另一個猛踢了他一腳,叫他一下蜷起來。而后是下了雨吧。他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同族悄悄拖回了棚內,聽見他們低低地說著什么,說是有菩薩,菩薩會來救他們的,菩薩一定會來的。 菩薩,菩薩不是吐蕃人信的東西嗎?尹三迷迷糊糊地想著。 這樣迷迷糊糊過了一夜,第二日,又要去擔土,拋進河里,再擔土。 他麻木地擔著土,很慢地朝著浮橋走,看見nongnong的霧氣里,有幾簇火光跳躍,將要熄滅了。他看著那些火光,怔怔出神,以為是異象臨世。 駐足不前的尹三被吐蕃兵從后踹了一腳,撲在浮橋的木板上,未完全嵌入的釘子劃過了他的半張臉,鮮血涌出來。他摸著自己的臉,眼前一片血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或許是有火吧?他不知道。 有幾聲悶哼聲傳來,弩箭的聲音他已經很熟悉了,此刻一切都隔了一層,極不清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人攙扶了起來,手里被塞了半個胡餅,還是熱的。 那聲音,從一個造型古怪的器物中傳出,變得很大。 “某等是成都守軍!奉沈郎令,來接你們回家。” 頭發花白的老丈喃喃:“成都……成都……” 沉默過后,有機靈些的民夫已經跳入河中,去解那些小船來。尹三流著淚,咬著胡餅,卻因為沒了牙齒,怎么都咬不動。他默默走在洶涌而沉默的人群之中,努力想透過白霧,辨認那些兵士的臉,想要記住他們的樣子。 此刻,一隊當先騎兵,已經近抵吐蕃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