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日英雄
隨著白霧逐漸散盡,吐蕃大營的戰斗形勢變得逐漸清晰。 吐蕃的營寨主體是木制骨架、外披粗布的帳篷,布局緊湊,按著吐蕃人的習慣,正中已經搭起了一座簡易的磚石建筑,是要建高原上常見的平頂碉房。 時旭東從一處混亂的戰團脫身,遙遙看見那白色的建筑,神色不由自主更冷了一些。 云尚結贊所圖甚大,立如此堅營,結硬寨,打呆仗,看來是想和成都長久地耗下去。 以碉房為中心,偏南的部分戰斗集群密集,突如其來的騎兵打碎了吐蕃的成建制部隊,如同一團團黑色的雷雨云糾纏在一起,難分敵我,偏北的部分則稍顯稀疏,似乎被驅趕著,向著檢江堆疊積卷而去。 而檢江周遭,戰斗也已爆發開來。 江北岸,是被騎兵驅趕而來源源不絕的吐蕃兵眾;而檢江以南,還駐扎了一小股吐蕃部隊,正向著浮橋涌來。 迎面的江上,吐蕃居然也動用了船只加入戰斗。 三面敵軍環伺,以浮橋為圓心,張承照的水師部一時陷入苦戰之中。 浮橋已被拆了一些,散作了一艘艘輕巧的走舸。 梁阿齊與一眾同鄉劃著船,照著先前那些兵士的指引,向下游的成都劃去。 他們幾人皆是青壯,在民夫營中又能搶得最多吃食,因而力氣足夠,掄圓了膀子拍出一片碎雪般的水浪,沖在了船列的最前。 一鼓作氣劃了這么久,渾身都蒸騰著熱氣,喉嚨干渴,四肢酸麻。 梁阿齊抬頭看去,霧氣稀薄,太陽升起,前面隱隱約約顯出一點成都府的城墻輪廓,被緩緩升起的太陽勾出凌厲金邊。 他不自覺地放緩了動作。 走舸上的同鄉不約而同停了舟楫,一同看著眼前的日出。 他們在民夫營中,是看不見這樣的日出的。 江風輕緩,背后的喊殺聲越來越大,仿佛是打在他的脊背上,或許是因為視野開始明朗,于是箭矢的聲音也漸漸密集起來。 他一咬牙:“某欲助戰,誰愿往?” 在寬闊江面上,一艘小舸的掉頭毫不顯眼,就如魚群中一條脫離的小魚。 然而,隨著它調轉方向,所過之處,竟也有三三兩兩的舟船跟著掉頭,逆著水流,背對太陽,重新向著吐蕃大營駛去。 尹三的嘴里,還抿著一些胡餅的碎渣,抿久了,些微的甜味。 他看見和自己擦肩而過的小舸上,那個領頭的青壯,正是先前搶了自己青稞的人…… 心緒復雜間,周遭嘈雜起來,拍水聲漸弱,有人與他說:“老丈,你且待在船上。” 說著,便一躍上了旁側接舷的走舸上,與之一同向著上游而去。 這些民夫的小舟游進船列之中,織成了一張更加細密的漁網。 梁阿齊的船只沒有引起張承照的特別注意,這位水師兵馬使正大吼著指揮:“轉舵!轉舵!” 斗艦冒著箭矢,偏轉方向,船身側橫,甲板上的拍桿處被替換為了形制古怪的軍械。 “發!” 泥丸飛射出去,飛躍浮橋,有些正中船只船身,有些卻沉沉砸入水中,激起大浪。 江上一時波浪難平,大船如斗艦尚可穩定自身,梁阿齊所乘的小舟卻險些要被浪潮掀翻,他被浪花拍到了小舟舷板上,渾身濕透。 或許只是錯覺,但江兩岸,橋內外,是有一瞬間的寂靜的。 竟是炮車!是成都城內那些改裝過的炮車! 勉強歸攏了一些人馬的論莽熱遙遙看著江面情形,不寒而栗。作為云尚結贊之下的副元帥,也是此處的暫行長官,此情此景,論莽熱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難道就要敗了嗎? 他們的贊普已經下了“取成都為東府”的豪言,難道在這里就要敗了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被他強壓下去,聲勢并不如昨日那般壯闊,這也只是五架炮車而已,一發之力,不足為懼。 論莽熱舉目四望,試圖找到這些唐人騎兵中的領頭者——對方沒有舉出軍旗,但論莽熱的視線很快聚集到一個悍勇的唐將身上。對方身邊隨著五六騎,所過之處皆是伏倒一片。 崔寧長槊橫掃,再度抬眼時,面前卻沖來了一隊吐蕃騎兵,竟然已經完成了提速,向著自己高速奔來。 以吐蕃的營帳之密集,堪稱是狹路相逢。 崔寧也大喝一聲,提槊催蹄,不避不躲地正面迎上。 只一個照面,槊與刀交割處,將槊身齊根斬斷! 崔寧瞳孔微縮,靠著多年的戰斗經驗微向后仰,險險躲過平砍一刀。 戰馬后退數步,崔寧一手攥著斷了茬的桿身,一手勒著韁繩,來不及多加思考,便再度前沖,將槊桿往前發狠捅去,捅向了戰馬的眼睛! 一聲嘶鳴,幾乎被鑿穿眼窩的馬匹帶著其上的主人斜沖出去,引起一片踩踏與混亂 吐蕃人馬俱披鎖子甲,眼睛是吐蕃戰馬唯一露在外側的弱點。 高度緊張之后,崔寧粗喘著氣,抽出了自己挎在腰側的長刀,用嘶啞的嗓音喊道:“沖,都隨我沖!” 江面上,戰斗也進入到白化階段。 梁阿齊與同鄉驅船,順著浮橋下的空隙往上游行了一段,遠離了核心戰區,遠遠看著那側的戰況。 唐人斗艦上的拍桿自上而下,狠狠砸向靠近的小船,將其碾碎,有些正中了人身,便將那人都拍斷成兩截,腸子與斷肢順流飄下,染出一片血紅。 有吐蕃的鉤鎖成功勾住斗艦艨艟,接舷近戰。還有鉤鎖正好勾住唐軍兵士的頭顱,將其拽飛出去,頭身分離。雙方的長矛上很快穿上了尸體。長矛無法使用后,便避無可避地換成了短武器,短斧、脅刀與鐵鉤,鮮血仿佛是戰場上最常見的東西。 “阿齊!”同鄉聲音顫抖,“回去吧……” “不可!” “這般情形要如何助戰?”另一位同鄉顯而易見的崩潰,“吾等連盔甲都無!更沒有刀!” 梁阿齊忽然猛推了他一把,對方的惶恐陡然變作怒意,卻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一支箭從他頰邊蹭了過去。 只是亂箭偶至,并沒有人在意這艘小舸。 幾人又默默往更遠劃了一段距離,已經很靠近岸邊,靠近吐蕃人圈著羊與牛的地方,以往做民夫之時,便是日夜與這些腥臊氣息相伴。 他們能看見岸邊上,有吐蕃的婦人與孩子,匍匐著,不斷念著著什么,或許是那些難懂的佛經。 同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莫非他只是想趁亂搶些牛羊?或許還要搶個吐蕃女人? 是誰剛剛一時高義,惹得他們都熱血上頭,跟了過來,卻要做這等齷齪事? 同鄉一時氣惱,將要質問,卻見梁阿齊當真指向了那處營地。 “草垛,和酒?!?/br> 那日他們遠遠看著,那爆炸便是如此發生的。 “求援?” 云尚結贊在地勢稍高的山上,望著那側,只能看見一片烏壓壓的人群:“不必去管,稍作休息,繼續行軍彭州?!?/br> “元帥!”赤吐松贊忍了又忍,仍舊沒有忍住,“大營是我等棲身之所,還有一萬兄弟、諸多部眾,如何不管?!” “現在掉頭,就又被那城中沈郎耍了一道?!?/br> 云尚結贊說到這里,便不愿再多說了。 掉頭援營?那他一早領著一萬部眾出營作甚?跑馬遛彎嗎? 對戰兩方在此刻居然達到了某種層面上的心照不宣——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只是看誰的動作更快,力度更強罷了。 赤吐松贊也想到這點,卻久久不能介懷。都說慈不掌兵,這次出征,他的許多弱點暴露無遺。 或許他根本不適合做軍伍之人。 這個念頭陡然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在赤吐松贊的腦中不斷燒了起來。 云尚結贊尚且不知自己副將的微妙轉變,只是道:“維州籠官貢布卓,應該已經到了九隴城下?!?/br> 彭州九隴,彭州刺史李持的駐所。 沈青折咬著煙看了沒一會兒,便有人快步進來,越過門檻。 他沒抬頭:“坐?!?/br> 來人卻有些惴惴,挨著坐具邊緣,只蹭了個邊,頗有些期期艾艾:“沈郎……” 正是本該在禁閉期的謝安。 沈青折把煙放到一邊:“今日找你議事,禁閉便往后延上一天?!?/br> “是,”謝安正了正神色,“不知沈郎所為何事?” “有三件,先說第一件。節度府諸曹的劃分?!?/br> 這件事,也是一直以來盤在沈青折心頭的事情。 在幕僚官制的背景下,一個節度府的文武諸僚可以組成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小朝廷。然而就他觀察的情況而言,這個“小朝廷”內部結構格外混亂。不知是時代使然,還是沈延贊能力有限。 藩鎮節度體系本就是地方武裝的體現,簡而言之便是武人政治,因此仍舊府內諸曹以武官為主,武官侵占了文官的一部分職權。 比如謝安此人,職級名稱是“錄事參軍”,名為參軍,實際上是不涉及軍務的,更類似于沈青折的秘書長,內政一把抓。 “六曹參軍”理論上是謝安的平級,在實際上卻受謝安的調遣。功、倉、戶、兵、法、士這六曹,各自管轄權卻又交疊重合,另外還有和武官體系沖突的部分。 如今是戰時狀態,外敵當前,靠著同一明晰的目標和高度嚴控的管制狀態,運轉還算順暢。 但沈青折已經能想象到——一但恢復到和平狀態,以節度府這樣混亂的狀態,勢必會有源源不斷的問題。 最好是能夠趁著現在,把這些裝錯件的零件拆出來,清洗一番,再重新組建一臺能正常運轉的機器。 “這件事,你在禁閉的時候好好想想,三天之后給我一個構想。” 謝安應聲。 沈青折的視線終于從地圖上挪開,落到他眼下的青黑處,笑道:“昨夜沒睡么?” 謝安搖頭,又點頭,苦笑道:“某還是第一次睡木板?!?/br> 說是關柴房,那柴房也早就清空了,只擺著一張木板湊起的床具。 沈青折就笑:“我這里還有床褥子,等下讓林次奴給你墊上。” 謝安一怔。 他隨即有些無措道:“不用……” “第二件事,”沈青折繼續說,“子安放過孔明燈么?” 他說了一些構想——似乎是構想,因為謝安從未見過,但是沈青折將事情講得很簡潔,也很有條理,至少聽上去是這樣。 難道……這是他們天上有的東西嗎? 沈青折又垂下眼去:“最后一件,維州?!?/br> 謝安的故鄉維州。 如今落到吐蕃手中,稱之為無憂城。 一面崖,三面江,山川險要,易守難攻,是為無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