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62遷怒與不甘
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自他身側響了起來。 “你醒了?” 蘭伯特晃了下神,他在聽到這聲詢問后下意識地叫出了聲音主人的名字。而隨即他便感覺心中一凜,像是被這個名字徹底喚醒了似的,全然清明了過來。 他剛剛做了一場夢,一場并不愉快的夢。 “埃爾。”他輕聲念到,又在開口的同時側過了頭。于是他果然見到埃爾略瑟就躺在了他的身邊,正用一只手撐著頭,并淺笑著望著他。 蘭伯特沒有詢問對方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的臥室里,而且還鉆進被子里躺在了他的右側。他只將自己的手從埃爾略瑟干燥的手掌中抽了回來,并重新放回腹上,輕輕搭在了左手手背上。 “你來做什么?”他淡聲問了一句,寡淡的語氣中沒有指責或質問,只有一場大夢之后該有的疲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和身上黏附著一層濕淋淋的冷汗,而他腹部那些陳舊的疤痕則在若有若無地發熱發癢,令他無法立刻將方才夢中浮現出的記憶重新封回腦海深處。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夢到那一晚的場景。這么多年以來,不管是刻意還是無心,他都將那個回蕩著的夜晚遠遠拋在了身后。 仿佛那一天與尋常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同,并不值得他特意銘記一般。 但這個想法緊接著就被蘭伯特否定掉了。他回想著夢中依稀可見的最后一個畫面,眼前不斷地映現出了格爾威茨抽身離開時,臉上那份死水般的平靜,以及令他至今回憶起來都絲毫無法忘懷的決絕。 其實那一天還是有些特殊的。 那天,是蘭伯特的十歲生日。衣衫凌亂渾身是傷的蘭伯特在被遺留在地下“宮殿”后不久,便陷入了昏迷之中,而當他再次醒來時,他已經躺在了臥房內柔軟的床上,身上的傷也被妥善處理過了。 而那時候他才得知,這一天不僅僅是他的生日。 還是他的祖父猝死的日子。 蘭伯特猶記得自己從父親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時的那一幕。他記得“猝死”這個詞從格爾威茨口中脫出時,格爾威茨面上的木然和冰冷,也記得那時被對方緊緊握在手中的,象征著族長地位的手杖。 對了,那一天還是格爾威茨繼任格納登洛斯家族長的日子。 蘭伯特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任由埃爾略瑟伸出手來,用袖口的布料輕輕蘸去了他額上的冷汗。他難得縱容自己沉浸在了過去的記憶中,直到埃爾略瑟輕聲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當然是來陪你的,你現在很需要我,不是嗎?” 蘭伯特花了兩秒鐘的時間,才意識到埃爾略瑟是在回答他之前隨口說出的問話。他這才又仔細地看了埃爾略瑟一眼,并不接話,只等著對方繼續這個話題。 而埃爾略瑟顯然很清楚該如何和蘭伯特交流,他在反問之后沒有停頓太久,也不指望得到回答,只又湊近了蘭伯特一些,然后主動問及了那個令蘭伯特出了一身冷汗的夢。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你是夢到那天……你十歲生日那天的情形了,對么?” 蘭伯特聞言淡淡地點了點頭,沒有試圖回避的意思。畢竟埃爾略瑟在他八歲那年便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對方幾乎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在這個人面前不需要,也沒必要隱瞞什么。 包括那些在別人看來冰冷黑暗,并且骯臟不堪的過去。 “如果那時候我能陪在你身邊就好了。”蘭伯特聽到埃爾略瑟低低地在他的耳邊嘆息著,并試探著伸出手攬住了他。他對此不回應也不拒絕,卻因為這句話而微微一怔,心中忽然窒悶了些許。 “那你為什么不在呢?”他毫無征兆地反問道,聲音平穩如常,但是心臟卻重重地跳了兩下,引起了胸口輕微的悶痛。 這下輪到埃爾略瑟沉默了,他摟著蘭伯特的手臂驀地一緊,看向蘭伯特的目光中帶著些許復雜難辨的意味。 “你是在怪我嗎?”埃爾略瑟放輕聲音小心地問,顯得有些愧疚和委屈。 然而蘭伯特立刻就對此做出了否定。 “不是,我不怪你。”蘭伯特在將那句問話脫口而出之后便迅速地冷靜了下來,他理智地搖了搖頭,開始檢討自己方才莫名的情緒起伏。 他不該糾結這個答案注定的問題的,他早在和埃爾略瑟接觸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不能依靠對方。 不過他想他那時大概是失望的,因為埃爾略瑟明明承諾過會陪伴他保護他,卻沒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這無疑打破了他最后的那一份幻想,自那之后他依舊信任埃爾略瑟,但卻不再渴望能夠得到更多了。 埃爾略瑟帶給他的已經足夠了,他不能太貪心。 “這本來就是需要我自己面對的事。”他淡淡地補充著,既是說給埃爾略瑟聽,也是說給他自己,“況且,那種事情我可以解決的,用不著別人來拯救。” “……是嗎?”埃爾略瑟沉默了片刻,而后輕輕笑了一聲。他笑過之后便往蘭伯特的身上依偎了過去,見蘭伯特仍沒拒絕他,便大著膽子伸手點了一下蘭伯特的眉心。 “你說不怪我,可是你還是希望我去救你的吧?”他說著便感覺自己指尖下的觸感發生了變化,似乎是蘭伯特蹙起了眉,在眉心處擰出了淺淺的褶皺。他于是用柔軟的指腹按在那處揉了揉,而后壓低了聲音,繼續猜測著蘭伯特隱密而晦澀的心思,“不然的話,你這次為什么會生那么大的氣?難道就因為那個奴隸違背了你的意愿,帶回了一個累贅嗎?” 蘭伯特的眉心蹙得更緊了,剛剛平復下來的心臟猛地一縮,又開始“怦怦”地用力震動。他沒想到自己會從埃爾略瑟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在張開口的瞬間,卻沒能順利地搜尋出合適的詞句來。 而這短短的間隙很快便被埃爾略瑟繼續填充滿了。 “不是的,蘭伯特。那個英國佬也不是第一次明知故犯了,可你之前哪次真的動怒了?” 埃爾略瑟有理有據地分析著,有一種推心置腹的感覺,卻讓蘭伯特的面色越來越冷。蘭伯特忽然想要翻身捂住埃爾略瑟的嘴,可是對方似乎知道他的打算似的,不等他將想法付諸于行動,便率先倏地起了身,壓在了他的身上。 “噓,別急著否定我,蘭伯特。你得承認,你對你的奴隸只是遷怒而已,對吧?”埃爾略瑟接連不對地蘭伯特發出疑問,但卻全然沒想得到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并在蘭伯特的身體僵硬起來時放軟了聲音,像是在安撫。 可他說出的話并不能讓蘭伯特放松分毫。 “你憤怒的真正原因,是那個孩子輕易就得到了懷特的拯救,而當年的你卻只能自己一個人掙扎。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無論是我,還是你的父親,都沒能擋在你的身前保護你,所以你覺得不公平——同樣都是十歲左右的孩子,憑什么有人可以依靠別人來救贖,但是你卻只是孤身一人,需要為了生存或貞cao而獨自面對這一切?” “……”蘭伯特無言以對。他的呼吸微微急促,雙手也在不知不覺中緊握在了一起。 不知是與埃爾略瑟離得太近的緣故,還是黑暗的環境擾亂了光線的折射。埃爾略瑟那雙綠色的雙眼中似乎映染上了蘭伯特冰藍的瞳色,他能從中看到自己冷然而欲言又止的臉,然而在緘默了半晌之后,他仍舊沒能找出半句話來否認對方。 他不得不承認,埃爾略瑟一如既往地,又一次看透了他。 正如埃爾略瑟所說,歸根結底,蘭伯特之所以會對文森特惱怒不已,是因為他內心深處掩埋了十八年的不甘被始料未及地觸發了。 他不甘心只有自己在危難之時無依無靠,他甚至,有些嫉妒那個得到了文森特救助的孩子。 真是幼稚的理由。 蘭伯特在心中嗤笑了一聲,漸漸將波動的情緒一點點平穩了下來。在接受了自己的不成熟之后,他坦然地看向了埃爾略瑟的雙眼,并放松了身子,輕易地將對方從自己身上推開了。 “你說的沒錯。”他冷聲承認道,而后在埃爾略瑟重新湊過來之前,擺回了自己睡眠時的姿勢,將雙手交疊著輕放在了腹上,“謝謝你提醒我,相同的錯誤,我不會再犯了。” 他說著便閉上了眼,打算結束這段越來越沉悶的對話。而埃爾略瑟見狀也收了聲不再多話,只復又挨在了蘭伯特身邊躺下,然后拉了拉被子,將方才動作間掀開的被頭為蘭伯特仔細掩好。 “睡吧。你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現在時間還早,你該再多睡一會兒。”埃爾略瑟輕緩地勸著,自己則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也閉上了眼,“我就在這里陪著你,放心睡吧,你不會再做夢了。” 蘭伯特的眼皮微微動了動,而后從喉嚨里低低地“嗯”了一聲。那之后他與埃爾略瑟誰都沒再出聲,他先是聽到埃爾略瑟的呼吸聲越來越悠長平緩,而沒過多久,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重新翻涌上來的倦意。 后來他的確沒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