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棵癡情的搖錢樹
侯府奴才近日總覺得大少爺和小侯爺怪怪的,連著三五日,兩人都沒在飯桌上一同坐下吃飯,甚至連面也沒見過。 起初危應(yīng)離還會靜坐桌前等他哥哥來吃飯,直等上兩個時辰也不肯動筷,下人去問,蘇孟辭那兩個丫鬟只說他身子不適,起不來床,讓侯爺不必等了。 一日三餐都是這樣,最后危應(yīng)離皺眉扣下筷子,吩咐下人把飯菜端到哥哥房中,自己卻起身走了。 之后他索性不去正廳吃飯,他不去,他哥哥才肯安安生生吃頓飯。 每日他都在書房待著,下人來稟告大少爺用過餐了,他才放下書卷,薄唇輕抿,抬眸往窗外看。 旁人見他神色不佳,只以為小侯爺這是生氣了,卻不知,他是想他哥哥了。 蘇孟辭自己一個人霸著滿桌子菜大快朵頤時,更不知自己弟弟此刻心情。他整日里躲著危應(yīng)離,不是不怕自家弟弟生疑,主要是他這臉皮實在撐不住呀。那晚之后,他一清早剛遠遠瞧見危應(yīng)離身影,臉就紅得要冒煙了,他一想起弟弟夢里的他,是那種穢亂模樣,就有種說不出的別扭。他不知怎么問這件事,又不知該不該問,可不問清楚,他實在不知怎樣面對危應(yīng)離。 他也有諸多猜測,是不是危應(yīng)離身邊沒有可心的人,所以春夢之中,才會荒唐地出現(xiàn)自己的哥哥。這幾日他教小桃小梨偷偷觀察,才知他弟弟從不招惹禍水,甚至連親近的丫鬟也沒有。 他不由感慨,自家弟弟這樣好相貌,不在風月場縱橫,實在可惜。 可不四處留情,倒也是好事,說明他弟弟是個專情之人。 想到此處,他不由嘆了口氣,小桃聽到了,還在旁邊笑話他,他卻是一驚,竟不知自己嘆了氣,又是為何嘆氣。他只不過是想到了洛云公主,覺得公主若嫁給危應(yīng)離,定是三生有幸。 他躲著危應(yīng)離,竟也沒機會在弟弟跟前提起洛云公主了,想起皇后娘娘交待的事,他不由頭疼。幾日后祭祀大典,娘娘少不了要怪罪他,除此之外,他那思思表妹也教人沒轍。 謝嘉思派人送了好幾次請?zhí)K孟辭都寫信推托,他不肯去謝府,她就送拜帖來,可如今神機侯府是危應(yīng)離當家,他沒想到自家弟弟會替他解圍,只知道謝家送來的拜帖都沒了下文。 可惜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轉(zhuǎn)眼到了祭祀大典,危應(yīng)離一早去尋他,他卻躺在床上裝病。 危應(yīng)離呵斥開下人,推門進去看他,他裹在被子里,只看了危應(yīng)離一眼,心就狂跳起來。 幾日不見,他弟弟愈發(fā)俊逸,一身玄端華服,鴉青發(fā)束得颯爽利落,俯身下來時青絲帶著幾分寒涼落在他身上。 “哥哥。”危應(yīng)離坐在床邊抱他起來,抬手覆在他額上。 蘇孟辭靠在弟弟肩上,被那有力手臂一抱,霎時紅了臉。 “哥哥身子好燙。”危應(yīng)離垂眸撩開哥哥耳畔碎發(fā),只見哥哥臉頰紅得不自然,耳根也充了血,連頸項都染了層粉嫩顏色。 這樣楚楚可憐,教他心神不寧,挪不開眼,放不開手。 “許是……昨夜著了涼,并無大礙,就是一時虛弱,起不來身……”蘇孟辭側(cè)頭咳了幾聲,“拖著這病體去見圣上,實在唐突……” “哥哥好好休息就是。”危應(yīng)離垂眸托起他臉頰,指背從他眼尾滑到下顎,“有我在,哥哥擔心什么?” 蘇孟辭抬頭看他,不知為何,竟在他眼里看到了抹擔憂之外的情緒,似是僥幸,似是滿意。 他不大明白,今日一躲,他不必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信,又不用與思思見面,怎么算都是他投機取巧。而危應(yīng)離要在圣上面前替他解圍,還要攔下諸多事宜,免人口舌,即便如此,他也沒有一句怨言,反而有些正合其意的模樣。 危應(yīng)離走了以后,蘇孟辭暈暈乎乎又睡了一會兒,醒來小桃和小梨進來開窗,一個人端了些吃食,另一個拿著個玉匣子,上頭壓著封信。 “這是什么東西?”蘇孟辭穿鞋起來,很是好奇地湊過去看。 丫鬟把東西遞到他懷里,笑嘻嘻說:“我一出門就碰上送信兒的了,那奴才說來了好幾回了,還好今兒個二少爺正好出門,又被我碰上了。” 蘇孟辭披衣坐在桌前,饒有興致地展信一看,竟是些酸溜溜的詞句,女子看了,怕是要春心萌動,他看了,只覺得寫信之人是個混跡情場的浪子。再打開那玉匣子一看,見里頭金燦燦一閃,不由哎喲一聲,嘆那人是個很有手段的富家公子。 他把匣子里的東西取出來一看,沉甸甸一片金葉子,形似楓葉,刻著“衍留”二字。 蘇孟辭托著下巴思索一番,正好兩個丫鬟關(guān)門出去了,他就起身坐回床上,把陰陽鏡從枕下取了出來。 看著這“衍留”二字,他倒想起了一個人,好像在危應(yīng)離夢中,他也想起過那個人。 他把陰陽鏡一翻,握著金葉子拂了拂鏡面,便見金光一圈圈蕩開,鏡中由靜生動,將他拉入段回憶里。 當初危應(yīng)留私養(yǎng)暗衛(wèi),又在京中廣交權(quán)重,送禮應(yīng)酬,開銷之大,遠非侯府一個庶出的少爺支撐得起的。可他不僅從不為錢擔憂,私下里還常用大筆銀錢籠絡(luò)人心,一月花銷最多時,比侯府上下一年花費還要多出幾成。就算他是侯府當家,也絕出不起這么些錢,更何況他從未拿過老侯爺一分銀子。 蘇孟辭自打撤了暗衛(wèi),只留了賀義一人后,開銷便小了許多,吃穿都是自家弟弟管著,危應(yīng)離還時常問他缺不缺銀子,他說不缺,弟弟卻要皺眉,說他養(yǎng)得起哥哥,不需哥哥節(jié)儉隱忍,更不用向旁人伸手。 可蘇孟辭這回在陰陽鏡中看了自己從前奢靡生活,反而想說,他弟弟養(yǎng)不起從前的他,養(yǎng)得起他的,怕是只有當時被他當做搖錢樹的恭家獨子,那個十七歲的紈绔公子——恭必衍。 恭小少爺按日子給他送錢,平日里什么紅花蜜蠟觀音、花梨木鑲玉屏風、名家親題的折扇、千金難買的上好云錦,各色禮物都不曾少過,甚至是府上新得了幾枝名貴牡丹,也要折下來送他。 要說這恭必衍究竟有多富貴,還得從他祖父輩說起。他曾祖父原姓宮,乃開國將軍,而他祖父是庶出之子,極受將軍夫人厭惡,十幾歲便被趕出家門,自改姓為恭。好在他機敏聰慧,一生混跡從商,古稀之年,已積萬貫家財,到恭必衍父親恭遠那一輩,全國各州府,客棧、酒樓、綢緞鋪子,皆有他家生意,富可敵國到了連圣上都親下江南,一探究竟的地步。就是那一回迅游,圣上對恭遠的親meimei一見鐘情,繼而得知恭家與宮家的親緣。圣上為表愛撫,便把年僅五歲的恭必衍送到了大將軍府,入了族譜,由他堂祖父養(yǎng)育。恭家夫婦不喜反怒,哪里舍得自己兒子,奈何圣命難違,只得舉家遷往京城,在大將軍府旁開了恭府,一座宅子就比將軍府大了四五倍。 他堂祖父沒有親孫兒,當年他一見這明眸皓齒,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便喜歡得不行。從此恭家小少爺兩頭跑,兩邊都拿他當寶貝寵。他在恭家是獨子,在大將軍府又被堂祖父當做親孫兒,上下的表姐妹表兄弟,到他跟前都掉了價。 這樣長到十七歲,他可算是京城中身價最高,名聲最響,架子最大的公子哥了。 可這樣高不可攀的小少爺,卻被前世的蘇孟辭騙得心甘情愿替人買賬。那百依百順的模樣,堪比他親弟弟危應(yīng)離了。 蘇孟辭看到這里,都覺得還好,只不過奇怪這人為何總攆著他屁股給他送錢,雖然偶爾有些要求,但都不算過分。 可看到前世危應(yīng)離死在戰(zhàn)場上,他襲了侯位,娶了表妹謝嘉思以后,就不大對勁了。 那時他正是缺錢的時候,他拉下臉面去尋恭必衍,對方卻冷漠疏遠了許多,不僅不給面子,反而得寸進尺要挾他。一來二去,為了這缺不了的銀子,那還不起的債,他竟委曲求全,做了恭必衍的情人。每每缺錢之時,便是他二人幽會之日。 有時是城外莊園,有時是鬧市青樓,有時是包場客棧,甚或華轎貴攆,繼而城北花林,荒山野嶺,席天蓋地,一枝桃花間,他赤身裸體,雙腿大開,仰躺在樹杈上,被個青絲半散的俊美男子淺笑褻玩,腰身落了紅緋片片,在他身子晃動顫蕩間,落入塵泥。 樹上桃花漫漫,粉被遮春光,樹下圍了一圈侍衛(wèi),緊張護著那金貴小少爺周全,還不敢因那yin聲分神,或無意抬頭張望,否則當下小少爺一皺眉,抬手遙指,兩只眼睛就要被一刀剜去,給地上落英添絲艷色。 蘇孟辭竟是身臨其境,能感受到前世那種暗下殺心的憤恨,隱忍呻吟的痛苦,還有洶涌難當?shù)目旄小?/br> 蘇孟辭看著自己在恭必衍身下婉轉(zhuǎn)承歡的迷亂模樣,當下就想把手里這片刻著“衍留”二字的金葉子丟了。 那恭必衍生得俊美風流,下頭那根東西卻不似他相貌那般雋秀雅致,反而尺寸驚人,硬熱如烙鐵,蘇孟辭回憶前塵,竟能切身體會被那孽根捅得七葷八素的感覺,真是忽而飛升成仙,忽而墮地為魔,癢與痛并至,銷魂與顫栗齊飛,可說是當下死也無憾,又可說是一時生不如死。 他又猛然想起自家弟弟,危應(yīng)離那兇器,比之恭必衍那一個,粗長硬熱,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他前世今生都不曾在弟弟身下遭過罪,所以也不知他弟弟是否同樣兇猛,或者更為兇殘。 他猛地回神,反手就想給自己一耳光,他這是在想什么齷齪東西?怎么能把他弟弟拿來和恭必衍比呢?二人本就沒有可比性,他可以被恭必衍要挾做那種事情,可同他弟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行那種luanlun之事的。 想來是那晚夢中所見的春宮太栩栩如生了,這才教他胡思亂想起來。 他搖搖頭,握著金葉子繼續(xù)看陰陽鏡,他已隱約猜到前世恭必衍也是遭他毒害之人,看到后來,他才算確認,恭必衍就是那第三個人。 前世他與恭必衍做了數(shù)年情人,有時連著十天半月日日偷情,連他正妻謝嘉思都隱隱知道了二人的關(guān)系。那段日子里他簡直像是恭小少爺養(yǎng)在外頭的禁臠一樣,恭必衍對他言聽計從,可說是寵溺非常,可他心中卻只有憤恨,尤其是恭必衍在外人面前從不對二人關(guān)系加以隱瞞上,教他覺得自己顏面盡失。 直至恭必衍的堂祖父,宮大將軍仙逝,蘇孟辭才找到對付他的機會。其實當時恭必衍有機會奪個將軍虛銜的,可他沒有,他自己說,他恭必衍長這么大,就沒稀罕過什么東西,蘇孟辭問他,他堂兄白撿個便宜,他也不在意?他卻爛漫一笑,抱住蘇孟辭說他今生今世只想要一件寶貝。 蘇孟辭在他這邊離間不成,只得去尋了他堂兄宮殊連,這人暗藏野心,他稍加暗示,對方便心知肚明。蘇孟辭私下助他坐上大將軍的位置,還出謀劃策替他牟取恭家財產(chǎn)。 之后恭必衍雙親意外身亡,那一晚他絕望地束著蘇孟辭手足,折磨夠了,放縱夠了,就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蘇孟辭不肯放手。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卻不知道接下來,他才會真正的一無所有。 蘇孟辭與宮殊連本是互相利用,可利用著利用著,竟?jié)L上了床,到底是堂兄弟,連性趣喜好都有幾分相似。他和宮殊連搞上沒幾天,恭必衍就一反常態(tài)與他堂兄撕破了臉。當初口口聲聲說沒什么稀罕的,看來也不過是一句大話,恭必衍還是在意權(quán)位,在意富貴的。 后來蘇孟辭與宮殊連兩頭哄騙,竟教他年紀輕輕寫下遺書,說他死后若無子女,恭家產(chǎn)業(yè)皆交由宮家處置。只因他信誓旦旦對蘇孟辭說,他絕不娶妻。 再之后的事情,蘇孟辭看得渾身發(fā)冷,雖然他已料到,可他還是不敢相信。 一日恭必衍帶他出游,卻在路上遇惡賊截殺,就在恭必衍因護他陷入絕境時,他卻在背后捅了這人一刀,恭必衍最后看到的,是身前那扯下面罩的黑衣人,笑著喚了他一聲“堂弟”。 宮殊連是怎么處理恭必衍尸首的,蘇孟辭不知道,只知道他從河邊回來,一身的血,然后派人把馬車拖到二十里外的野林子里。 自那以后,他無債一身輕,休了謝嘉思,取了丞相之女,宮殊連與他結(jié)黨,兩人雖糾纏不清,但都互不干擾。 陰陽鏡暗下來后,蘇孟辭心中悶痛一時難以平復(fù),只因恭必衍臨死前,那種剎那了然,剎那心死,凄涼無比卻淡漠妥協(xié)的表情。 他收好鏡子,起身把恭必衍那封信折起來,本想燒了,卻伸不出手,因為他燒的,是那人一片真心。 他嘆一口氣,把信和金葉子都放到了玉匣子里。 難得想喝些酒,他就喚小桃去取了,就著落日獨飲幾杯,頭隱隱作痛時便上床去了。 他迷迷糊糊想,人心是不是都如此難測,他真的是個為了名利,殘忍無情到了那種地步的人嗎? 他想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何他現(xiàn)今又與前世截然不同呢?他如今易心軟愛關(guān)懷的性子,難不成是他報應(yīng)的一環(huán)? 他握著自己手腕,手指勾著腕上那截紅繩,竟覺得那打不開的結(jié)是溫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