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如果能活下來
蘇孟辭猛地坐起,像從水面冒出頭來一般喘著氣,他很是恍惚,黑暗中只聽到雨聲陣陣,嘩啦啦倒在屋瓦上。 他渾身是汗,又冷又沉,他一摸,發現他胸前穿著輕甲,而腰腹以下則是摸起來就很華貴的綢緞錦帛,他做過布料生意,一摸就知道這衣裳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怕是皇親國戚,當朝顯貴才穿得了。 他本以為自己做了場夢,可喘了一陣氣,卻覺得夢醒來了還是夢,不然他怎會穿著輕甲華服,怎會住在一間有門有窗,有檐有瓦,一滴雨都不漏的屋子里? 蘇孟辭就這樣坐臥在床上,像丟了魂一樣愣著,屋里沒有燃燈,黑黢黢一片,窗子沒關嚴,風雨吹進來,雷光照進來,有一絲冷,還有了些許亮光。 這里像是偏僻之地的小驛站,屋里的小木桌子缺角漏洞的,他身下的床也是幾根長木板子拼起來的,一動就咯吱亂晃。 適應了一會兒后,蘇孟辭借著雨夜冷光下了床,走到桌邊用那磕出豁口的小碗倒了杯涼茶,仰頭喝茶時感覺喉嚨里有什么突突亂跳,這就叫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他喝了一口就嗆住了,茶水還在灌,一下子沿著嘴角淌了出來,險些被他吸到鼻子里去。他猛地低頭咳了幾聲,抬袖擦著下巴上水痕,心有余悸地喘幾口氣,又回頭打量起四周來。 床上有個東西,銀子一樣反著光,在他眼上恍了恍。他回身朝那冷光走去,彎腰一摸,是個冷冰冰沉甸甸的東西,翻手一看,是一個浮雕陰陽陣,正面盤著雙龍的鏡子。 風雨吹開虛掩的窗,閃電銀光照進來,鏡子上映出他的容貌來。 還是那雙低垂鳳眸,長睫也往下壓著,只眼尾劃著勾往上挑,若只看這雙眼睛,當真是比女子還柔情似水勾人心魂,格外招人憐愛。可再往下看,就是教女子嬌羞傾心的俊逸兒郎貌了。 蘇孟辭初看時還松了口氣,因為這就是他呀,可不過眨了下眼,就猛地回過神來,身子一僵,像被外頭的雷電又劈了回一般。 鏡子里這容貌熟悉,可卻全然不是二十七歲的他呀!至少年少了四五歲! “不是做夢,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出神間喃喃自語,手里的鏡子突然顫了顫,而后一層金光浮了上來。 蘇孟辭被這光刺了眼睛,側眸時光又暗淡了,他低頭去看,只見鏡面似蒙了霧,本是灰白,卻漸有金光,蛇形如筆痕,一筆一劃描出字來。 蘇孟辭此時清醒得很,腦內竟又把他之前所見演了一遍,酆都大帝一字一句都振聾發聵。 他如今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還莫名年輕了幾歲,原來竟是已到了前世嗎?而這鏡子……他看著鏡上金字,也漸漸懂得其妙用了。 鏡上所書,此乃他作孽七世之第一世,此世他貪名好利,受他牽累者數以千百,其中有三人,為他所害至毒。他重歷此世,贖罪之關鍵,亦在這三人身上。 他看著鏡上的字,卻像做起夢來,憶起事來一樣,從他還在襁褓之中開始,二十三年的日夜都在眼前走馬燈般演了起來。 神機侯危明江府上,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夜,一個女人懷著懼怕和期待,在侯府的柴房里生下了他。侯府夫人謝華煙是個吃齋向佛的人,那一絲憐憫之心,教她留下了丈夫的這個私生子,還讓侯爺收那丫鬟為妾。危明江給他這出身低賤的長子取名危應留,一開始還對這孩子頗為上心,可幾年后謝夫人生下嫡子,危應留的生母病重而亡,打那以后,侯府上下,再沒人把這克母的庶子當回事兒了。 按理說,蘇孟辭的這一世本該過得平平無奇,或許會受些屈辱,但也不會太凄慘,可看到后面,卻教他大吃一驚,因為他沒想到,一個丫鬟生的庶子,竟能在偌大的侯府,甚至京城,如魚得水,只因侯府世子,危家二少爺,對他這哥哥喜愛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世的他,是怎樣從小利用那天真無害,奶聲奶氣叫他“哥哥”的孩子,在這侯府硬生生闖入眾人的視線,深藏城府笑臉迎人,哄騙得家里長輩皆歡喜他。他逗弄著弟弟去闖禍,嬌縱著弟弟胡鬧,最后連神機侯都對他這嫡子心灰意冷。 人人都知道侯府世子任性放蕩,肆意妄為,只有他這做哥哥的對弟弟好。當世子在危家祠堂把侯爺氣得吐血不止,臥床不起時,圣上一道御旨批下,命世子替父出征,往西北御寇。 他請旨隨親弟同往時,危家上下交口稱贊,這世代為帥的大族,只剩他危應留還有赤膽忠心了。 可當他看到自己欺瞞弟弟,帶親信離開困城,把那傻傻等著他帶兵來援的弟弟丟下送死時,他心里翻騰著一種莫名的情緒。 那個人萬箭穿心,臨死時,還一心念著自己的哥哥。 陰陽鏡上的字跡消了,雷聲轟隆大作。 蘇孟辭知曉他身在何處了。 主帥困守逐鹿城,危應留派出去求援的人數日不回,糧草已盡,他們撐不過了,危應留自請連夜出城,帶親信執兵符請兵,而他現在,正在請兵的路上。 可他和他的親信都知道,他們拖沓著行到這里,目的不是請兵,而是等逐鹿城破人亡,到時他們再帶兵歸來,剿殺敵寇,反敗為勝,立下大功。 世子一死,他承襲侯位,各種好處,也已許給了這些親信。 蘇孟辭頭有些疼,他方才看著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面不改色地做下那些狠毒之事,難免心有余悸。他不算是什么菩薩心腸的人,可看好人受冤慘死,總會有些動容,再加之作惡的是自己,不免內疚悔恨。 陰陽鏡上寫了破孽之法,他所要做的第一樁事,就是折回逐鹿城,救下他的弟弟——危應離。 黑夜里,陰陽鏡華光頓生,在蘇孟辭身上一照,只一剎,他便有了這一世全數之記憶,所讀之書,所練之武,亦烙印到腦中,刻在身子骨上,只是他心性未改,還是蘇孟辭。 那披著迎風黑衣,握著劍推門而出的俊逸男子,聲音冷淡卻自生威儀。 “賀義等人聽令!”他拋出兵符,對樓下幾個歇在椅子上的將領說道:“執兵符,快馬奔寒水營請兵!” 此去寒水營最快也要半日,大軍來援怕是要耗上兩日,假如當初派出去請兵的人沒有被他除掉,現在逐鹿城之困早就解了。 蘇孟辭騎馬狂奔,雨水蒙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見,陰陽鏡被他放在胸甲里,貼在胸口。 他從深夜奔到黎明,雨勢漸小,沒有太陽,頭頂還是灰蒙蒙暗青天色,遠處卻火燒一般,紅光如血。 蘇孟辭遠遠地就能聽到那陣廝殺聲,一群饑腸轆轆困守孤城的人,用最后一絲力氣去搏那等不到的一線生機。 城門破開的那一瞬,一人在如血火光里,束發勒甲,長槍在握,駿馬嘶鳴。 他帶著百余士兵沖入地獄時,肅殺眉眼不攜絲毫懼意。 因為他哥哥說過——等我回來。 敵軍潮水一樣涌來,踩著的都是故友的尸首,實力懸殊,勝負分明。 危應離不知道身邊的人是何時倒下的,漸漸的,他陷到了這生死的漩渦里,孤立無援。 他看著越來越遠的城門,視線有些模糊了,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銀甲染成了血色。 這一瞬他有些怕,怕哥哥被敵人攔截了,被逼到絕境,死在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他只是想一想,就覺得害怕,揮劍的手,也癲狂得沒有一絲章法了。 唰的一聲,不知何處射來一支箭,就那樣沒入他肩膀,刺穿他血rou。他身子被帶得一傾,隨之而來又是一箭,兩箭,三箭。 他左腿中了一箭,搖搖晃晃往尸堆上倒。 遠處的火,燒得天際絢爛如驕陽欲出。 他身子痛極了,強撐著跪在地上,呢喃著喚“哥哥,哥哥……” 那個人的笑里,總藏著刀尖一樣銳利的冷光,可他就是要裝傻把那人的笑埋到心里。 但他還是好后悔,好后悔啊…… 如果能活下來,如果哥哥也安然無恙,他要讓那個人,徹徹底底成為他的東西…… 這奪命的浪濤里,卷入了一抹灼人的光,遠遠的,他恍惚間看到他魂牽夢縈的人,一步步向他奔來…… 蘇孟辭自己都沒想明白,他是得了什么神助,他奔入敵軍中時,只揮刀開路,有刀槍奪命而來時,鐵甲里透出金光,到最后他沖到危應離身前時,只手背臉頰受了些輕傷。 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往下倒時,他正好接住,跪在地上,吃力地抱著這個人。 再后來的事情,他也記不清了,只感覺胸口灼燙,陰陽鏡隔著輕甲發出的金光不曾斷過。 他抱著危應離,握著這人的手,然后就聽到漫山遍野的雄渾喊叫聲,一面面危字大旗蕩開來,那幾萬不該出現的援兵竟似被人挪到了此處一般沖了下來。 陰陽鏡從他胸甲里滑出來時,那陣金光直刺云霄,星移斗轉,日夜交替,他抱著危應離攏在光中,眼睜睜看著周遭景色變幻,援軍遲來的那兩日空缺,被這陰陽鏡硬生生牽扯縫補上了。 他懷里的人緊閉著眼睛,呼吸微弱,冰冷得嚇人。 金光籠罩的地方,似被什么神力護著,外頭刀槍血雨,都闖不進來。天上日月顛倒,沙場從晨到夜,廝殺了一整天,可對蘇孟辭來說,不過一刻鐘功夫。 這一刻鐘里,他抱得胳膊都酸了,左手被危應離緊緊抓著,每根手指都疼得麻木了。 待天際血色散去,敵軍旗幟在濃煙里化做灰燼,喊殺聲漸漸消退時,蘇孟辭才總算喘了口氣。 這一道坎,算是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