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熬過今夜就好
蘇孟辭似做了一場大夢,夢里他渾渾噩噩的,本以為天亮了,敵軍敗退,他緊繃的身子,也能放松一下了,可金光和濃煙散去后,滿目狼藉,才是真的教人心驚。 他抱著危應離在尸堆上跪坐了很久,擊殺完逃兵的將士們才搜尋過來。 主帥帳下幾位將領看到危應離時,心已涼了半截,知道這人,八成是救不回來了。 蘇孟辭抱著危應離,在血污里大聲呵斥,眾人才反應過來,從他懷里接過危應離,扯去盔甲,以車馬攜回城中營帳。 蘇孟辭騎馬回去時,眼前一片片發白,他還有些恍惚,疲憊,心有余悸。 城外是將士們新搭的營帳,遠遠瞧著似夜色里團團瑩白的花,被篝火映著,有些熒光。 城墻塌了大半,城門上掛橋的鎖鏈還在,但早就沒用了,連橋板都殘敗不堪。 他不敢疾馳,慢慢進了城,城內只有三五營帳立在斷墻內側,此處篝火極多,照得路上碎石瓦礫清清楚楚。 他下馬走到主帥營帳外,在帳外洗了手,進去時,卻意料之外的冷清。 主帥傷重,該是十萬火急的事,可軍中將領,無一人掛心,無一人哀愁,反倒置身事外,任他自生自滅。 蘇孟辭知曉,若今日受傷的是他,情況就全然不同了。軍中之人不喜歡危應離,卻與他稱兄道弟,論情論利,都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有如此局面,都因他多年算計。 危應離身邊的人,都和他親哥哥一樣,盼著他無聲無息地死了。 帳內有些昏暗,蘇孟辭走到床榻前坐下,低頭看著危應離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地掙扎。 他撩開危應離濕透的衣襟,一眼看見那猙獰密布的傷口,就知道他此刻有多痛苦了。 他傷得太深,深入內臟,傷口還有感染的跡象,看著就教人不忍。 他能撐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可他竟似還有意識,瀕死之時,癡癡地囈語著。 蘇孟辭俯身聽了,他在喚“哥哥”,一聲聲,喚得不清,卻那么急切。 他聽得心疼,可即便這樣,他這個“哥哥”,也無計可施。 他只能出去找醫官,他喊了個兵士去問,等了半天,來人卻回戰后傷患極多,醫官們脫不開身。 蘇孟辭一肚子火,可他有苦說不出,旁人都知曉危應留的性子,他的親信把控軍隊,自然都知道,他心里盼著弟弟死,只不過表面上裝裝樣子。 他回去帥帳,危應離已發了高燒,傷口化膿,情況愈來愈糟了。 焦急之下,他去桌案上亂扒,在染血的盔甲下,找到了陰陽鏡。 鏡子是他揣在盔甲里帶回來的,不過幾個時辰,他狼狽了許多,這鏡子卻完好無損,華光依舊。 陰陽鏡似與他心有所感,鏡中不照人影,反而現出幾行金字,讓他以鏡光照危應離傷處。 他急忙跪在床邊,褪去危應離染血衣物,鏡中金光照在他胸膛傷口上。 危應離臉色蒼白,似乎很冷,輕輕顫著,似孩童般模糊囈語。 蘇孟辭想也不想便踢了長靴,爬上床榻,把被子一拉,一手環著危應離肩背,一手握著陰陽鏡,把被子撐了起來。 危應離已經在發熱了,不能再受涼,他拿被子裹著,又怕床被碰了弟弟傷處,所以躺得十分別扭,手腕撐得格外難受。 風吹得營帳嘩嘩響,他忍不住抬頭,怕風把帳子給吹翻了。 起初外頭還有一陣陣歡笑鬧罵聲,將士們燒火喝酒,誰都不管規矩了??傻搅撕髞?,風實在太大,漸漸地人聲便沒了,只剩旌旗在風里鼓鼓飛揚的聲音。 蘇孟辭維持著一個姿勢不動,裹著被子也漸漸暖和了一些,再加上他累得很,不知不覺,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隱隱約約聽到危應離輕而啞的囈語。 “哥哥……哥哥……” 他也半睡半醒地回應,“哥哥在,哥哥……在的……” 被褥裹得嚴實,實在有些悶,可他又不敢教風吹進來,只能忍著,所以他睡著時,也不大安穩。 他再醒來時,只覺得胳膊脖子都很酸痛,渾身都沒有力氣,好半天才睜開眼。 眼前一片霧氣,燭光昏黃,他聞到血腥味,還有男子身上酒一般醉人的氣息。 低沉的呼吸聲近在耳畔,眼前漸漸清晰,他愣了一瞬,才突然發現,他正躺在危應離懷里,睡著時還有些意識一樣,怕壓著他,肩頭撐著頸項,握著鏡子的手不敢垂下,所以身子都酸痛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蹭地坐了起來,然后后怕地掀開被子,去看危應離的傷,生怕傷口被他碰著了。 他摸到危應離的臉時,更加擔憂了,他弟弟昏迷不醒,渾身還是燙得嚇人,唯一教人欣慰的,是他一直恍惚地囈語著,帶血的唇輕微地動著,唇畔的呼吸微弱卻guntang。 一聲聲的,一直都是“哥哥”,可那么輕,只有躺在他懷里時,才能依稀聽得。 他俯身握住危應離的手,心疼地瞧著他。 今日之前,他明明與這人素不相識,現世里生活的朝代,也差了數百年,可此時此刻,他覺得這人就是他的弟弟,血脈交融的親弟弟。 他撫著危應離額頭,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直想把他的傷他的痛,像那熱度一樣,一道傳到他身上來。 他的手掌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可危應離還是發熱得厲害。 “熬過今夜就好了……”他俯身安慰著,不知是兄弟之間心有靈犀還是別的,危應離痛苦的表情竟漸漸緩和了。 他心里高興,卻不敢松懈,為了教危應離舒服一些,他起身去取了架子上的銅盆子,準備出去打些水,拿巾帕濕了給他敷一敷。 他只穿著里衣出去,一撩帳簾就被吹得渾身冰涼,齜牙咧嘴。 他抖著把簾子放下,抱著手臂往外走。 夜里沒有一個人,軍營里的水都放在城墻邊的大缸子里。 他耳邊盡是風聲,踩著滿地碎石,咔咔響地摸黑往城邊去。到了城墻邊,掀開水缸上的木蓋子,正拿水瓢舀水時,他無意間往城門外望了一眼,嚇得天靈蓋被劈了一下。 城外尸橫遍野的凄苦之地,陰森森飄著一些煙一樣的鬼魂。 他看到一團團煙從尸首上冒出來,像張紙一樣飄了起來,他起初嚇了一跳,可畢竟是去過陰曹地府的人了,不是普通人活見鬼,所以片刻過后,倒冷靜了下來。 可遠遠看到黑白無常時,他下意識就加快了動作,把水瓢一扔,濺起一陣水花,袖子濕了也不管,扭頭就走。 誰料身后陰風一刮,竟是黑白無常追了過來,他霎時就冒了冷汗,不敢回營帳去了,萬一這倆陰鬼把危應離的魂給勾了怎么辦? 他心里直打鼓,想避開,卻不能往回走,只得拐了彎往小林子里走。 入了林子,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想問問黑白無常為何跟著他,可一回頭,眼前就是一張下眼下翻,吐著舌頭,蒼白可怖的鬼臉。 他嚇得往后一跳,險些叫出聲來,懷里的盆子也晃得灑出水來。 白無??s回緊貼著他臉的脖子,手里握著鐵鏈子,口齒不清地說:“你跑什么?咱們又不是來勾你回去的,就是趕巧碰上,替酆都大帝來囑咐你幾句話?!?/br> 蘇孟辭并非怕他這個鬼,只是他那模樣著實嚇人,換個活人來,長著這樣一張臉,一樣教人害怕的。 他站直身子,看著黑白無常道:“既然是有要事,就請說吧。” 黑無常跳上前來,正色道:“當時天尊催得急,酆都大帝趕得緊,一時忘了交待你,那陰陽鏡,可不能教旁人使了?!?/br> 蘇孟辭眨眨眼,“這是何意?我方才還用它給我弟弟治傷了,這也算嗎?” 白無常搖頭道:“自然不算。陰陽鏡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的。你要知道往世記憶,它便告訴你,你要救人,它便幫你,這算是你在使它??申庩栫R能教你想起前世記憶,便也能教旁人想起,若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用了你的鏡子,就算是無意,后果也不堪設想?!?/br> “原是如此!”蘇孟辭恍然大悟,“沒了這鏡子,我寸步難行,自然不會輕易交予他人了,二位鬼使請放心。” 黑白無常點點頭,“咱們還有差事辦,有好些小鬼等著勾呢,就不多說了?!?/br> 一眨眼功夫,黑白無常已沒了蹤跡,只剩一縷陰風吹著他衣擺,他也覺得瘆人,不愿多待,就拉緊衣領往回走了。 他走得很快,頭都不敢回,到了營帳,撩簾子進去,魂兒才回來。 他急忙到床邊把盆子放下,然后就見他弟弟臉色愈發蒼白了,被子已經散亂掀開了,危應離側躺著,手死死抓著一旁空蕩蕩的床褥,像人困在噩夢中,急著尋什么一樣。 他不在時,危應離大約疼得格外厲害,衣領都被冷汗浸濕了。 他抓起袖子想替危應離擦一擦汗,剛碰了一下,他弟弟用力到泛白的手指就輕輕松開了。 他又轉過身去,取下架子上的巾帕,在水盆里浸了浸,擰干了就疊好握在手里。他俯身撩開危應離額前濕發,把浸涼的巾帕敷在他額頭上。 危應離閉著眼,昏迷不醒,卻并不安穩。眼尾細小的血痕延伸到了眼簾,瞳仁像做噩夢般不安地顫動著,長睫也掛著水珠輕顫。 蘇孟辭想喂他喝點水,因為瞧見他嘴唇干裂了,可他沒法子一邊扶起他,一邊撬開他的嘴。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將茶水一滴滴倒在危應離唇間,一邊等茶水滲進去,一邊撫著他唇瓣潤一潤。 危應離的唇似柳葉一般秀美,他手指在危應離嘴角停下,他弟弟嘴角還有血,可他不敢用力擦。 他又反復浸洗了好幾次巾帕,給危應離敷了半個時辰,他才安穩了一些。 可他不敢睡,他得守著危應離,要換巾帕,還要拿陰陽鏡照一照他傷處。他怕自己再睡過去,所以不敢往床上躺了,直接跪在了腳踏上,趴在床沿邊,就這樣瞧著危應離。 外面的風聲越來越大,他卻一點兒沒聽見,只能聽見危應離的囈語和呼吸聲。 他也瞧不見別的,只有榻上睡著的人,他一邊看,一邊想:長得可真好看呀,現在都這般好看了,日后好起來,該是何種風姿呢? 蠟燭燒得越來越短,燭光越來越暗,他打著哈欠,連自己洗巾帕的手都看不清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記得自己強撐著給危應離擦了擦身上血污,還順手掖了掖被角,再之后,眼前就一片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