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酆都一日游
蘇孟辭自認為平生沒做過什么惡事,生來二十七載又三月,都是寒苦清貧,忍饑受凍,一日日悲戚戚捱過來的。就是賣字算命,替人寫信求幾個銅板活命的苦日子里,他也沒敢動過燒殺搶盜的壞心思來。 他兩歲時家道中落,三歲父母雙雙病亡,留他一個無親無故的孩子,借著鄰里那一點兒善心,吃百家飯長到十二歲,才被故里一鄉紳收留,和那家孩子一起上了書院識些字。他也試過考取功名,可到底不是那種材料,后來便自己出去討生活,風餐露宿,居無定所。 他以為自己會這樣平平無奇地過上四五十年,最后凄苦寂寥地在他那茅草屋里一睡不醒,雖然可憐一些,但也算是壽終正寢。 可他想不明白,他怎么會夢到五道將軍,神色威嚴肅穆,奉天符而來,引著那黑白無常,鐵鏈子往他脖上一拴,就到了這凄慘可怖,鬼聲哀嚎的黃泉路上了? 他穿著灰白布衣,草鞋早爛了,身上的傷是他在野林子嚇得亂竄時劃到的,他渾身都是濕的,頭發搭下來,一縷縷貼在臉上,面頰像白蘿卜削了層皮,雖然蒼白,但還是水潤的。 路上的鬼都繞著他走,不敢瞧他,只以為他是溺死鬼或吊死鬼,這種鬼最是煞氣可怕,人怕,死了的鬼也怕。 過了鬼門關,看著了血污池,再上奈何橋,黑白無常手里握著拴鬼的鏈子,抬手攔下了孟婆遞來的湯。 老婆子說:“讓鬼喝了湯,忘卻前塵,走得安心,后頭少受苦。” 黑白無常吐著舌頭,扭頭時脖子不動,只那張面皮往后轉,掛著血乎乎眼窩的眼睛瞧著蘇孟辭,“這是大鬼,惡煞,就怕他忘了自己造的孽呢,你這湯省下吧,后頭閻羅還得好生費勁呢。” 蘇孟辭心里一咯噔,更覺自己是在做夢了,他拖著鐵鏈子嘩啦啦往橋邊跑,低頭想看看水里的影子,他覺得自己這是好魂兒被人掉了包,鉆到哪個jian臣惡賊的rou身里了,不然這索命的鬼怎會說他是惡煞,說他造了孽呢? 他一動,五道將軍怒目圓睜,以為他要逃,眨眼間,千百鬼兵就冒了出來,前前后后堵得水泄不通。 蘇孟辭盯著奈何橋下那濃稠血水愣了好一會兒,水里哪能看得到影子呢,連橋都照不出來。 白無常把鏈子一拉,大著舌頭,口齒不清地說:“孽鏡臺上由著你照,走罷!” 閻羅殿處處都飄著黑影子,地府何時有過這樣大場面,酆都大帝不在天子殿,倒坐鎮閻羅殿,側旁四大判官、十殿閻君、陰帥、鬼吏、鬼將、鬼卒,一窩子都端了出來,怕是百八十年也難見這樣齊整場面。 蘇孟辭被壓著跪下時,不由自主抬頭望了望,瞧見遠處若隱若現的天子殿和那高立的孽鏡臺,可那鏡子再厲害,也照不到這里來。 “階下之人,速速認罪伏誅!” 縹緲中這混沌聲音有如雷電,蘇孟辭抬眸看去,見那酆都大帝高如雄峰,若有若無的煙霧遮著他脖頸以上,竟絲毫瞧不出面容,只感覺這位鬼帝目有金光,照得人心虛而不敢有一字不實。 蘇孟辭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耳畔濕發被一陣陰風撩得微蕩,他自詡看破紅塵,死倒不怕,可不能被鬼冤枉。 他吸一口氣,定定心神,毫不懼怕地說:“在下揚州人士,年二十有七,不知因何誤入地府,更不知何罪之有,何錯而誅?” 耳邊嘰嘰喳喳的鬼聲擾得人心神不寧,好像聽得清,卻什么都沒聽清。 桌案上,酆都大帝翻看案牘,那椅子似乎越來越遠,可細看時,又不曾動過。 鬼帝的面容依舊隱在云霧里,只有旁邊的牛頭馬面瞧得清楚。 酆都大帝厲聲道:“你可記得自己因何而死?” 死?蘇孟辭微微皺眉,正要反問他何時死了,卻聽到一陣斧鍘聲響,咔嚓咔嚓,他猛地想了起來。 是夜大雨,他收了攤,卷著自己字畫攤的小旗子,懷里抱著幾幅書畫,紙墨金貴,他生怕這些糊口的寶貝淋了雨。 雨大難行,城外小道泥濘,足陷半寸,草鞋險些丟了。他思索一番,只得在道旁樹下避雨,等雨勢漸小,再回他那小茅屋去。 誰料天公偏與他作對,頃刻間,風云大作,天上潑墨般卷起黑濤來,雷電滾滾,轟隆隆亂響,這樣的天氣,是奪命的危險。 蘇孟辭正抱著身子可憐兮兮地蜷在樹下,突然閃電一打,他竟瞧見路中央,雨水里立著個兩三歲的娃娃,電光明明滅滅,慘白地落在那孩子身上,墨發濕了水,微卷地纏在那小小的肩膀上。 白衣上有血,小娃娃手指上也是血,血淋淋讓人心驚。 閃電忽然大盛,似漫天大網撲了下來,在這淡金暗銀的亮光間,蘇孟辭和那抬眸的幼童四目相對,一張驚世駭俗,絕頂漂亮的臉。 那漫著水光的眼睛里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蘇孟辭不知怎地,鬼使神差丟了書畫,沖到雨里去護那白衣孩童,有種身不由己的急切和痛意。 他指尖觸到那孩子衣袖的剎那,轟得白光一炸,從那凡間難尋的如玉娃娃頭頂落來,一瞬便把他吞了進去。 蘇孟辭肩膀一顫,回過神來,他好像感受到了當時渾身濕透的刺骨寒冷,聞到了那一刻從自己身上燒起來的焦灼味。 “我……我被雷劈死了?”他詫異地抬頭,滿屋子的鬼見鬼一樣看著他。 “正是那最后一道天雷。”酆都大帝似乎點了點頭,握著筆在書卷上畫了畫。 他本本分分活了二十七年,竟然遭雷劈了?蘇孟辭腦子里嗡嗡響,他心口一顫,猛地想起那個跟他一起被雷劈了的俊娃娃。 酆都大帝像是知道他要說什么一樣,緩緩開口,官威十足地接了他的話,“你如今不入阿鼻地獄,能到這里來見本官,也全是你這一死之福。若要教十殿閻君來判你,你那七世罪孽,可是要受盡刀割、鋸解、挖心、剝皮之種種酷刑四十三億又四十三億萬年的!” 眾鬼唏噓,蘇孟辭這回隱約聽到那些鬼吏鬼卒在說些大快人心之類的話,他一時反迷了,他不求酆都大帝看在他枉死的可憐勁上放他還陽,可他怎么反倒要下地獄受苦刑了呢?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厲鬼哀嚎聲凄慘得瘆人,他聽得一抖,抬頭問道:“我不曾殺人,連貓狗也從未傷過,何來罪孽?” 蘇孟辭這確是實話,從前那些鄰里總說他小孩子心性,不精明不妨人,所以才這么凄苦可憐。他倒不覺得有什么,不是他不愿做壞事,而是他生不出壞心思,不會做惡事,好像天生缺了什么一樣。 “你不記得你的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除去你無功無過這一世,共七世,你做盡了惡事,可謂人神共憤,罪不可赦!你雖不記得,可地府自有賬目可查,方才本官已細細看過,按你那七世罪過,你這一遭入地府,本該永世不得超生,可你偏生好運氣,撿了世間最大的福事,千斤重的功德,就這樣落在了你的頭上。” 蘇孟辭恍惚抬頭,他天生一雙鳳目,眼尾低垂,眼眸溫潤,黑如濃墨,圓亮似孩童,再加之五官精致俊逸,眼含疑惑,不解地抬眸時,自生一種天真無害。 若非看了他那厚厚的,數不清道不盡的罪狀,知曉了他那板上釘釘的孽道,連酆都大帝都要懷疑他是否有冤情了。 蘇孟辭跪坐在階下,手腕被鐵鏈壓著,輕柔垂在膝上,他垂一垂眸,將酆都大帝那番話消化了一陣,然后才歪著腦袋抬眸,聲音潤如水,透如玉:“我若有前世罪孽,贖來便是,可我被雷劈了一遭,到了此處來,哪里是好運氣?又撿了什么福事?何處來的功德?還請大帝一一道來,與我解惑。” 酆都大帝抬抬手,蟒袍華袖在案上拖了拖,他有些拘謹又很是恭敬地說:“自然是要說的……” 一鬼吏急匆匆上前,附耳過去,酆都大帝聽那鬼吏說了什么,竟有些焦急的意思了。 “哎呀,要簡略地說了!你死前遇到的那雷雨,是四梵天上一尊神渡劫之天雷所致,你那一擋,用這rou體凡胎減了一絲天雷威力,確只有一絲,微不足道,可偏巧這毫厘之差,助尊神渡了劫數。天尊念你此情,還你一恩,只要你重歷那七世,消了滔天罪孽,你百般罪狀,便一筆勾銷!天尊大赦之恩,待你歸來再謝。神符已下,天尊催促,本官不敢多留你片刻。”酆都大帝站起身來,百鬼伏拜,他招手喚來十大陰帥,日游神和夜游神在首,上前押了蘇孟辭出閻羅殿,往孽鏡臺方向而去。 蘇孟辭只覺似有人刻意蒙了他的眼睛一般,他看不清東西,恍恍惚惚暈了片刻,人已到了一處料峭山峰上,孽鏡臺卻在黑水迷霧的隔岸。 霧氣是黑紫色的,迷蒙間,他瞧見孽鏡臺上那微微晃著的圓形明鏡,鏡面錚亮,無塵無垢,冥府昏暗不可掩其光。 孽鏡臺前無好人,他突然想去照一照,他應該去照一照的,誰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山峰上有一處泉眼,煙氣就是打這里冒出來的,陰帥壓著他過去時,泉眼卻成了一方清潭,遠處的孽鏡臺也沒了蹤影。 潭深而無波,鏡面一般,可卻什么也照不出,因為在場的都是鬼,鬼自是沒有倒影的。 蘇孟辭回了回頭,果然見酆都大帝立在后頭。他站著,再看這地府主宰,卻不是山一般高了,只比他壯實一些,可臉依舊是蒙了霧的。 “大帝雖教我重歷七世,抵消罪孽,卻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蘇孟辭不懂,人可以入輪回,再世為人,可從前的事情,怎么重歷呢? 十大陰帥逼著他往潭水邊去,他側著頭,繼續詢問道:“再者我沒有那許多世的記憶,怎知自己造了何孽,如何贖罪呢?” 咔的一聲,他頸上連帶著腕上的枷鎖鐵鏈都斷了,嘩嘩響了一陣,重重掉在地上。 煙氣里不知打哪拋出個光亮亮的東西,直往他懷里落,他一接,是一面小小的鏡子。 “此乃靈寶天尊的陰陽鏡,借來予你,你返生之后,觀鏡照之,平生罪孽,消惡之法,自在其中。” 那聲音變得縹緲,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身子一倒,就往那潭水里撲去,入水前他慌張回眸,好像有一件事,很重要,不得不問。 “那位尊神名號為何?”他張著嘴落入水中,不知自己的話,酆都大帝有沒有聽到。 潭水幽深,他手里的鏡子亮了亮,鏡面漫上金光,似有人執筆在鏡上書寫。 那筆跡透著股狂氣,將天地乾坤,三界眾生,都睥睨腳下的,卻不過兩個金字——伏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