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近，天寒地坼，入夜后狂風囂張起來，如猛獸咆哮奔走，穿行街頭。

    晴夜，孤影明亮，彳亍在腳邊。祁連懷抱著單薄的自己，寒夜中捱著朔風前行。

    不是心灰意冷的浪跡街頭，祁連緊貼路邊行走，只為第一時間搭到出租車。

    只是很快這一簇希翼的光亮也被吹熄，因為她摸遍全身口袋，未湊出一分錢——恍惚記起自己身上不抗風的一身單衣，還是別人付的賬。

    想到梨花帶雨的閔菲，歇斯底里的閔京，暴跳如雷的父親，大失所望的母親，與閔家的家長，祁連心里重獲自由的快樂只一瞬，愧疚叢生。

    她轉念，想著深切惦念的女孩子，忐忑心虛——不知道閔湘聽聞她的作為，有何感想？

    大概將發小的親切感都消磨盡的吧？也像兩家長輩一樣，對她失望，責怪她自私又薄情。

    寒風灌入領口，祁連垂頭瑟縮著脖子呼吸，眼角嗆出淚花。

    溫度很快被冷徹，掛在眼睫上凝結淚珠。

    祁連身上只有手機與一身衣服，都是不能舍棄的身外之物。她十分后悔，剛剛不該推距好友們的心意，請她們等等。

    可是隨后另一個聲音責問自己，怎么能如此自私，牽連朋友們卷進事端，特別是江祁有親戚的身份。

    朋友們還在酒吧等著，祁連想了想，去電請好友們幫忙。

    江祁接到電話，要她發定位，找地方避風，牽著蕭云薔即刻出門往這邊趕。

    祁連與她們約定好，以手電筒為標識。她在地鐵站口蹲下來蜷著取暖，將手電筒打開的手機斜靠在腳邊的臺階。

    期盼好友從天而降。

    ·

    “師傅，拜托把車速放慢點。”

    閔湘捏著駕駛座椅靠墊，少有的流露滿面焦急。坐在旁邊的懷瑛訝異聽她這樣要求，追問了句：“家里的事情處理好了？”

    “還沒有。”閔湘輕嘆息，看她一眼又往窗外，“只是聽說祁連獨自跑出來了。在我家祁叔叔當場將她趕出家門……李嫂說她連件外套都沒穿，自己跑掉的。”

    “她穿什么顏色衣服？咱們沿途找找。”

    “白西裝。”

    懷瑛感慨，好在不是黑色，路燈下的亮色容易辨別。

    行駛到離家最近地鐵站口，司機提醒了句：“兩位，瞧地鐵站口那個人是不是？”

    “師傅，停車！”閔湘看清祁連瑟縮在風里的可憐樣子，急著開門下車，顧不得什么，奔跑過去并呼喊她。

    冷風將呼喊聲吞咽，鼓吹她鬢發生亂。還間隔些距離，閔湘停下奔跑的步子，撥號給祁連。

    祁連聽到獨特的鈴聲，將手從口袋里抽出來看了眼，確信是閔湘的電話，淚光閃爍，接通之前生出遲疑——閔湘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祁連心跳失落，想了想，閔湘打罵她都應該，她也不能再逃避。一番猶豫，祁連將手機舉到耳邊。

    閔湘一路小跑著等電話接通，聽到那端的誰弱弱開口，心里復雜洶涌的百味又告吹，純粹留下一味牽腸掛肚。

    “在原地等我，不要動。”她只這樣說，掛斷電話，一路不顧形象小跑到對方面前。

    而祁連接到電話四下張望，看到她時，傻愣愣提著手機站在原地。

    閔湘跑得有些氣喘，她這身精干的修身正裝，也陪她顛沛折騰了百步之遙。

    特別是她腳下那雙高跟鞋，結結實實將每一步的不滿反作用返還她腳掌。

    “湘jiejie……”祁連喉嚨發梗，淚光閃爍，一腔肺腑之詞只凝作一句怯懦的呼喚。

    “跟我走吧。”站到祁連面前的閔湘，面對眼前落魄的女孩，嗔怨說不出口，輕輕哄著，要祁連的信任。

    閔湘說時，將披身的大衣脫下，披給受凍發抖的人兒。

    祁連眼眶一熱，垂下頭，對她開口說對不起。

    她欠閔菲對不起，欠閔家所有人，欠自己父母，欠年少的自己，最后一句抱歉，應該歸還給閔湘——時值當下兩家緊張仍追來眼前輕柔呵護自己的自己十幾歲起的心上人。

    祁連淚眼婆娑望著柔和的倩影，終究搖了搖頭謝絕，甚至要將羊絨大衣還給她：“我不能回家，更不能給你添麻煩。湘jiejie，你回去吧。一會兒江祁她們就來了。”

    閔湘無奈蹙眉，柔聲勸她：“還是不要涉及江祁了。你我兩家這種局面，牽涉江祁只會讓她倆、讓舅舅舅媽為難。”

    冷風穿梭過二人之間，侵蝕單薄軀體的溫度。

    祁連抬頭看她，看她穿著單薄，再三克制想要擁抱她溫暖她的沖動。

    “外面冷，先上車。”先開口的是閔湘。閔湘伸手過來，在祁連身側稍作停頓，輕輕搭放她手臂上，牽她回車那邊。

    懷瑛授意司機停車在地鐵口路邊，在車里催促她們上車。

    這座駕不錯，且不是閔湘的，懷瑛又在車里，祁連腦子還沒凍傻，順閔湘指引坐進副駕駛，扭身向后，對懷瑛抱歉笑笑，“謝謝懷瑛姐……抱歉這么晚打擾你。”

    “見外了。你們不都是我meimei么？”閔湘坐進車里，懷瑛從座椅背后取一套沒拆包裝的杏黃大衣。

    “剛剛去超市，忘記拿給你。”

    祁連看到后排的親密，幽怨擺正頭。

    “謝謝瑛姐。”閔湘對她笑了笑，將新大衣披上身。

    車里空調很暖和，祁連暗自搓搓手，并放在嘴邊哈氣。

    “瑛姐，還有件事拜托你。”后排對話第一時間吸引祁連注意力。

    “我明白的，放心吧。老房子反正空著，今晚我帶祁連去適應適應。”

    閔湘蹙眉，“明天星期一要上班，你留她自己住就可以的。”

    她們在聊自己，祁連羞愧絞著手指，垂頭沒有表態——她還有自知之明，懷瑛看在閔湘面子收留照顧她，她盡量不再多給人家添麻煩。

    閔湘說時，懷瑛將手搭放她肩頭回以微笑，“你跟我客氣什么。放心吧，我今晚睡的肯定是最好的那個。”

    懷瑛的冷幽默使得祁連呆了呆，她捂熱手后忙著給蕭云薔發消息。

    很快江祁回電話過來，她輕聲接起來，說明自己所在。

    閔湘留意著祁連動作，聽她提到“你們倆不用來接我，早點回去休息”這句，很容易猜到對方是江祁蕭云薔。閔湘靜默聆聽，等電話兩頭朋友溝通好，她傾身叫住祁連，示意她借電話。

    祁連乖乖將手機遞給她，借此機會，目不轉睛凝視她側影。

    閔湘接過電話，叫住對面的表妹，“小祁？”

    “湘姐，是我。”江祁與蕭云薔停車在路邊臨時車位，彼此對視。江祁又開口：“要不叫祁連收拾東西去我們那吧。”

    “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們知道么？”

    江祁略緊張滾了滾喉嚨，老實回話：“有聽她說的。因為之前京姐來電話時候，祁連跟我們在一起。”

    閔湘敏感捕捉到此事閔京的潛在作用，揉按眉心，輕道：“我還沒到家，不知道家里情形，不過想來也不平靜。你們兩個別涉及了，讓我媽知道怕是為難。我會妥善照顧祁連，放心吧。”

    閔湘囑咐她們早點回家休息，江祁與蕭云薔對個眼色，不再堅持，結束通話。之后跟祁連約定安定好再聊天。

    “看來大連或許因禍得福，直接住進湘姐家了。”江祁自從與祁連分開，終于為好友松一口氣。

    蕭云薔卻不這樣想，瞥視她一眼，“你覺得，湘姐好追么？”

    江祁茫然眨眨眼，一時語結，“湘姐脾氣挺好的，很體貼很照顧人。”

    蕭云薔搖頭，“可她太顧家了。換句話說，作為小菲的jiejie，會輕易接受曾經讓小菲受傷的人的表白么？”

    江祁的手按在檔位cao縱桿上，回望蕭云薔的眼中滿是擔憂。擔憂“無家可歸”的好友，嘆了一句，“舅舅脾氣直，雖然從小寵著大連，也不許她任性妄為的。何況毀婚這件事這么大……大連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蕭云薔認同，“大連沒有工作，脫離家里，衣食住行都是問題。讓她住在朋友家，長此以往也不是解決辦法。”

    “可她也是我meimei呀。”江祁半耷拉眼皮看蕭云薔，希望從親老婆這里得到支持肯定，“薔薔，我們可以幫她么，比如，我拉她進公司？”

    江祁是閔家姐妹母親的親侄女，另一邊，又是祁連父親堂妹的女兒，當事人都是她表妹，雖說親疏有別，祁連還有多年好友加成，這件事的知情者中，江祁是最矛盾掙扎的。因為蕭云薔統統了解，所以她更要安撫江祁心虛穩定：“小祁，你先別急。咱們等等大連消息。如果湘姐愿意幫助，對他們兩家關系修復或者她二人感情推動都是有益的。還有一點，論親疏遠近，你不能太偏向祁連，畢竟，閔菲是你親表妹。這件事說到底，歸咎于祁連違反婚約。”

    江祁依然心軟，“她已經收到教訓了……舅舅一定很氣她。”

    “放心吧。相信湘姐。”蕭云薔頓了頓，“一會兒回家等大連消息，她缺什么，我們再想辦法也不遲。”

    閔湘的電話確實起到定心丸的效果，蕭云薔的安慰又帶江祁撥開愁霧。她點點頭豁然開朗，“嗯，咱們先回家等消息。”

    ·

    話分兩頭，轎車駛入別墅區，停在前排閔家門前。閔湘下車前安撫祁連幾句，大意是要她別多想早些休息，聽懷瑛的話。

    “可你的衣服……”祁連不舍得她走，可是又沒有顏面跟她回家。

    “你披著吧，別著涼了。”閔湘牽起嘴角淡笑下，隨后開門下車。祁連視線追尋她繞車前半周最終消失在玻璃門前的倩影。

    祁連凝著閔湘背影。后座倚著靠背的懷瑛瞇眸瞥見后視鏡里出神的她，無奈暗笑。

    祁連靜默著，坐車到位于第二排第一座的懷家別墅門前，隨懷瑛前后腳下車，呆立旁邊，見懷瑛拉開門從副駕屈身對司機吩咐些什么，她識趣后撤再后撤，，直到緊貼白色籬笆墻。

    她扶了一手，蹭到脫落的白漆，內心撇嘴，還是前樓閔家的籬笆墻整潔可愛。

    分別不過一刻，難以自控又想起閔湘，祁連暗自失落嘆氣。恰巧懷瑛此時與司機約定好明日行程，揮別司機，轉身臨來祁連身旁，聽小姑娘老氣橫秋一嘆，一個沒忍住噗哧笑出聲。

    祁連困惑瞪大眼睛瞧她。懷瑛對于自己失態毫不扭捏，反而勾手拉她湊近到耳畔，“是不是失落了陣兒，不是想跟我來住，是想去你湘jiejie家里吧。”

    懷瑛以祁連口吻透露對閔湘的親近，當事人又羞窘又不滿。看在寄人籬下的處境上，祁連將不滿遮掩起來，只是窘迫轉眼珠來回端詳她神色，從懷瑛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玩味的笑意后，又收到冷冷瞥視一眼，“好花不常開，好景難再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懷瑛就差沒對她直說：閔湘不是你能追到手的，你也該收收心切勿惦記，免得讓閔湘越陷越深左右為難。

    而祁連咬唇認真思索，重重點頭。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懷瑛姐要她珍惜美人，鼓勵她奮起直追，是這樣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