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苧？在陜北那一塊兒？”

    “嗯，小地方，恐怕連你們京城人的談資都算不上。”

    “確實是趕巧了，你們那兒出了匪患，恰好是齊嶟去平叛，救了你，所以你一輩子都不能忘。”

    “‘趕巧’？‘恰好’？在你眼里輕如鴻毛，我告訴你，八年前，我十七歲，我有一個愛人，他是我?guī)煾档膬鹤樱疑朴趩栐\，他善于配藥——晴平丹、蕁蘄散、春藥、解藥，都是他研究出的，他那么聰明，可是沒有用，我們幾乎救不了任何人，坪苧連續(xù)四年干旱，又遭遇地震，官府不管我們，每天都有人餓死、渴死，為了搶幾粒米互相殘殺，后來有一伙人搶劫了鎮(zhèn)上大戶，把他們?nèi)覛⒐饬耍俸髞恚絹碓蕉嗟娜藫尳伲孟褚灰怪g，漫山遍野都是土匪。

    師傅死后，我和我愛人出去謀生路，我們特意走崎嶇山路，為的是避開土匪，但是，還是碰上了，他們搶我們的箱子，箱子里全是師傅寫的醫(yī)書，我愛人護住箱子拼命反抗……他們殺了他，刀從他左肋下插入，自右肺葉捅出，他的心臟破了。

    他們把我關進大窯洞，那里還有其他年輕女子、清秀男子，全光著身，每日每夜，都被他們……”

    羋玉停頓了，而瞿清決已經(jīng)兩眼發(fā)直，像被扼住了脖子，大氣不敢喘，羋玉偏偏腦袋，叫他看側臉的桃紅色傷疤：“就是那時候傷的。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溺在屎尿里，滿屋子sao味，永遠沒有白天，又被那頭肥豬壓著cao的時候，忽然天光大亮，我看見一匹白馬穿過火焰，馬上的人一箭射死肥豬，他是我的天神，后來我知道他是齊嶟。”

    瞿清決心神震撼，是為羋玉，也是為坪苧，那是一個多大的城鎮(zhèn)？有多少人口？八年前，坪苧匪患不過是數(shù)千奏折中的一本，遞進內(nèi)閣時他爹過目了嗎？他知道大明兩京十三省，遼闊幅員上每天都有患亂發(fā)生，拿到眾多京官面前是幾行字的事。

    潛意識里，他曾以為餓殍遍地、民不聊生、入草為寇，只發(fā)生在一個王朝的末年，是亡國之兆，而他的大明還不曾中興，怎么會有？

    “你……羋玉，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

    羋玉看著他，竟然笑了：“不必說，你待我有恩，我也會記一輩子。就算只是為了回報那些有恩于我的人，我也會風風光光活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得越發(fā)神采飛揚：“我得走了，萬一齊帥恨我，想罰我，罰我的方式……是把我拖到床上狠狠懲治呢？走了，回見！”

    瞿清決目送羋玉離去，那背影，比他曾見過的任何成年人都快樂。

    傍晚前瞿清決回到鳳仙路上的家，一進門就要沐浴，阿蒲苦著臉說沒炭了，沒法燒水，瞿清決身上粘膩地惡心，大手一揮說老子直接用冷水洗。

    冰凍三尺的天，他竟然真的關死院門，站在空地上拿銅盆舀水洗身，家里實在太窮，連澡豆也所剩無幾，他潑了自己兩大壇水，把身上里里外外搓得通紅，然后穿上中衣抓緊鉆被窩，凍得直打擺子。

    “爺，您真強，您是這個——”阿蒲豎起大拇指，“不過，您不會生病吧？”

    瞿清決悶聲悶氣地叫他去檢查院門，確定是鎖好、閂好的。齊嶟雖然囂張，但總不敢強闖民宅來搶人。

    半夜里瞿清決渾身燥熱，鼻腔里哞哞吐出兩管熱氣，肺管子像破風箱，眼球發(fā)燙，面皮發(fā)燙，但摸起來卻覺不出燙，因為手也是燙的。他知道自己發(fā)燒了，身上沉重，骨頭縫透著酸，五光十色的怪念頭在腦海里亂竄，但混沌中總有一線清晰，像枚針，是他的信仰，他的定海神針。

    必須堅持下去，吃苦、過窮日子，讓外面的人使勁兒編派他，可勁兒添油加醋，傳到宮里頭、清流黨人那兒，叫他們知道瞿家真的不要他了，他無門無派，一根孤苦伶仃的浮萍。這樣才不辜負父兄的苦心，不辜負他對方徊的狠心……

    總是昏睡，偶爾醒了也稀里糊涂，不知道身在何處，他聞到灶上熬藥的氣味，很濁，擱在瞿家只有被倒的份兒，他囁喏嘴唇：“腥，藥草劣。”

    一個亮嗓子回他：“別挑了爺，有的喝就不錯啦！”

    是阿蒲，瞿清決醒了大半，立刻問：“你哪來的錢？”

    “碼頭給人卸貨賺的。聽說要給宮里頭運那個啥……造道觀的大料，所以河里的冰全鑿開了，商販也走水路做生意了，我?guī)蛢蓱襞芘芰锪镛D了三十大子兒，給你抓藥，還買了二斤炭。”

    瞿清決第一反應是不信，阿蒲能為自己做到這地步？或許是他聰明，心里有數(shù)，如果自己病死了，瞿家不會讓他活命。

    “爺，你可快點兒好起來吧，咱繼續(xù)過以前的日子，多輕松啊……誒你睡夢里老是方徊、方徊地喊，方徊是誰啊？不會是外邊人議論的那個，特別牛逼的好官吧？”

    瞿清決心跳加快，面上努力淡淡的：“我喊了？不記得了。方徊在外頭還挺有名？大家都怎么議論的？”

    “就是說他清廉啊，青天大老爺啊什么的，爺你認識他嗎？他真有這么好？”

    當然好，特別好，我看上的郎君那可是天下第一，瞿清決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不錯吧，應該。哦對了，　外頭有人議論我嗎？”

    “有啊。”

    “怎么說的？”

    “說你搞斷袖。”

    瞿清決噎了一下，凝神端詳阿蒲的神色：“那你不怕嗎？”

    “怕啥呀？我又不搞斷袖。”

    “但是你，無依無靠的一個人，跟我住在一個院子里，你就不怕有危險？或者傳出去了，連累你的名聲。”

    “有啥危險？你不是對我挺好的嗎？而且名聲算個屁，又不是給別人活的，我不喜歡男的，我也不喜歡女的，我早打定主意了，這輩子就一個人樂樂呵呵的過，自在！”

    瞿清決想了想，試探道：“你是不是愁錢的事兒？你在我這干，我不會虧待你，過幾年你籌夠了老婆本，回鄉(xiāng)下找個好姑娘，安分過日子就是了。”

    “不是，我是真的不喜歡女人，以前有兄弟帶我進窯子，看她們在床上白花花的扭呀扭，我都快吐了，男的我更不喜歡，一點感覺也沒有，長這么大我就沒喜歡過誰，這很奇怪嗎？這世上有人喜歡男的，有人喜歡女的，有人男的女的都喜歡，那就不能有人男的女的都不喜歡呢？”

    聽他繞口令般說了一通，瞿清決笑了，隨后又有些惘然：“你這性子，倒是天生清靜。”

    “我不靜啊，我還挺喜歡鬧騰的，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可憐，這輩子感覺不到愛人的樂趣了。”

    瞿清決仔細想想，感覺如果能選擇，他不會選擇阿蒲那樣的性格，他寧愿愛得轟轟烈烈，就算會受傷。他低聲道：“嗯，是有一些。”

    阿蒲立刻喜上眉梢：“那我能養(yǎng)了嗎！你可憐可憐我，就讓它在家陪陪我吧！”

    “啊？”

    只見阿蒲從炕下拉出裝瞿清決臟衣服的銅盆，在這堆絲綢布料里扒了扒，扒出一只小白貓，獻寶似的抱到瞿清決眼前：“它叫俏俏！”

    小白貓耳朵微折，眼睛像晶瑩剔透的藍紫色珠子，沒睡醒，神情慵懶，張開粉嫩小嘴喵嗚一聲。

    “這誰家的貓？你哪兒弄來的？”

    “這是咱家的貓。”

    “別跟我裝傻，做人堂堂正正，你要是敢偷東西我絕對饒不了你。”

    “我發(fā)誓我肯定沒有偷別人家的貓！俏俏是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院子里的，昨天早上我在院子里洗衣服還沒有看到它，中午洗好衣服掛晾繩的時候，我一扭頭就看到它蹲在水缸旁邊。”

    瞿清決不信：“呵，照你的說法，這貓竟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莫非是從另一個世界里跳進來的？”

    “是呀，說不定就是這樣！俏俏它投奔你來了，你看它多喜歡你，一直往你懷里拱。”

    白貓的小鼻子一抽一抽，嗅著瞿清決，揮舞粉墊小爪，往他衣領里夠，瞿清決往被子里縮了縮：“還不是因為你把它埋在我穿過的衣服里，讓它熟悉了我的體味，你這小子夠狡猾的。我告訴你，家里沒錢了，你和我都吃不飽，更別提養(yǎng)貓了，抓緊找個殷實人家把貓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