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又深吸了一口氣，氣息有些顫抖。

    穆云峰被他撿回來天劍山的時候才四歲，看他根骨清奇，資質奇佳，心生喜愛便收入座下，從此便隨他住在劍廬。劍廬原是門中弟子輪班打掃，待到穆云峰住進來，便由他日夜料理，晨昏定省。

    這是他唯一的弟子，玄清悉心教導，傾囊相授，只是這個徒兒沉默寡言，像極了自己，也不知他天性如此，還是被自己影響了，玄清時常擔心他總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該有的樣子，可又無可奈何。

    師徒二人皆是話少，同住一個屋檐，除了傳授劍術，考教功課，好像也說不了幾句話。玄清有些無奈，總覺得這徒兒對自己敬畏有加，卻全不親近，可自己也不是親近人的性子，也不知從何下手。他也曾想過，他執意下山歷練，是為了避開自己，卻只當孩子大了，覺得和他這個嚴厲的師尊相處別扭，卻從未想過會是那樣的可能。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到底是魔氣影響還是十死無生的絕望，讓他膽敢對他言說那句大逆不道的話來……

    或許真是自己教徒無方吧，到底哪里出了錯呢？好好的孩子怎么生出這樣的心思走上歪路呢？那位鳳姑娘同他年齡相仿，模樣身家都是一等一的良配，更是對他情根深種，看著那妙齡的少女在他面前哭泣求助，他心里忍不住便會想，若是峰兒也喜歡人家姑娘，他這做師尊的，一定給他備下厚厚的聘禮，憑他劍仙首徒的名聲，也不算辱沒了岐山一脈。

    可這些美好的念想，都消散在那天的血花里……

    玄清起身站在窗前，淡淡地望著天光出神，這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已經許久不曾想起了……

    “吱呀”一聲輕響，玄清恍然收束了心神。

    鏡心推門進來，走到他的身旁，見他側過身來，笑著道：“大人這是怎么了？可是悶了？”

    “……”

    “大人這都多少天沒出門了，出去坐坐吧。”

    “……”玄清點點頭，隨著鏡心步出房門。

    這兩日都是大好的天氣，夏日午后的陽光灼熱地灑在地面上，從蔭涼的臥房中走進這明艷的陽光下，讓人不由瞇了瞇眼，好似將心里也照得敞亮了起來。

    高大的樹木投下濃厚的陰影，蟬鳴吱吱，鶯啼婉轉，濃綠的草木散發著清香，彩蝶翩遷，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玄清走到亭中坐下，刻意坐在了陽光灑進的一半，讓灼人的陽光刺在裸露的肌膚上。

    鏡心看了他一眼，利落地端上茶盞，將杯盞斟滿遞在他的手上，又俏生生地伺立在旁。

    “大人今日這是怎么了？可是主上又惹惱了大人？”

    玄清搖搖頭，慢慢地品著手中的香茗。

    guntang的茶湯入喉，為清涼的身體帶來一絲暖意，好像溫暖的血脈涌動到心尖。

    鏡心見他飲下一杯，立馬又斟滿了杯盞：“大人，這茶如何？這是今日新送來的好茶，主上特意讓奴婢備下的。”

    “……”玄清微微頓了頓，也不說話，繼續細細地啜飲。

    這自是極好的茶，陳金生精挑細選貢過來的，鏡心看他難得舒坦的樣子，也有些眼饞，開口道：“大人，奴婢也想嘗嘗。”

    玄清一愣，也不多話，直接取過一個杯子，素手溫盞，倒了一杯置于桌上。

    鏡心眼前一亮，老實不客氣，竟就這么坐下了，只是她坐在了遮陽的陰涼處，捧著杯子裝模作樣的用紅袖遮擋著啜了一口。她生就萬眾風情，這一口茶喝得也是搖曳生姿，若是有好色之徒在此，定是魂兒也要被勾了去，可惜玄清正眼也不曾看她一眼。

    鏡心不高興，眼珠轉了轉，微微向著玄清傾了傾身，露出胸前幽深的乳溝：“大人，今早主上陪著大人，就沒去教導少主呢。”

    她以一種告狀般的口氣，又帶著些嬌蠻，沙啞的聲音曼聲說著：“奴婢見主上沒起身，就留在這里伺候著，也沒過去，結果少主早上飯也沒吃，主上過去的時候，他還呆在屋里哭哭啼啼的。

    “少主看見主上來，本來還有些畏懼，結果主上一點也沒管，見少主沒在練劍，轉身就走了，就讓少主自己呆著，少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連吃午膳的時候也沒出來。”

    鏡心一邊說著，一邊偷眼去看玄清的神情，見他停下了杯子，又接著道：“說起來少主好像好像日子沒怎么吃東西了……主上本是讓奴婢留在大人身邊伺候的，只是午膳的時候過去沒見著少主，奴婢心里擔心才問的主上，這些都是主上親口說與奴婢的。

    “哎……也不知少主前些日子還發狠地練功，今日怎么又懈怠了？想是這些日子不曾好好吃飯，沒勁兒了吧。”

    鏡心一雙眼睛一直留心著玄清的神情，卻見他的面上越來越冷，心里不禁有點怵，前日她便覺得玄清有些變化，可又說不上來。

    她不敢再說，便轉了個話題：“大人今天這身衣服可真好看，奴婢從沒見過大人穿這墨綠色，主上真是好眼光，只是可惜了那件月白的衫子，奴婢叮囑過大人要愛惜些的，結果才穿了兩天呢。”

    主仆二人便在這夏日的院子中狀似悠閑地品著茶，鏡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玄清靜靜地也不說話，也不打斷她。偶有清風拂過，樹影搖曳，光影斑駁，遠處看來，玄清安然而坐，紅衣的美人侍奉在側，端茶倒水，柔聲魅語，倒端得是一派夏日悠閑的清涼光景。

    另一邊別院之中，卻是另一番光景，小魔物窩在房里，正偷偷地掉眼淚。

    這幾日他已不知哭了多少回，自從那日他“殺”了那個夫子，好像就變天了，他的大美人從來沒有那么可怕過，就算以前在樹林的時候，在路上的時候，他雖然冷冰冰的，可是都沒有兇過他一句罵過他一句，父皇說他是“娘親”的時候，他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他終于有娘親了啊！

    雖然他不像那些人類孩子的娘親會親他抱他，可是他會陪在他的身邊，陪他吃飯，陪他上課，教他各種東西。雖然他不怎么說話，可是他總會聽自己說話。他那么好看，比別人的娘親好看一千倍一萬倍，是他心里最漂亮的人。可就因為那個朱夫子死了，他就要殺掉自己，就因為那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夫子，他死了又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要殺他……

    他的樣子好可怕，又兇又冷，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看著他的樣子，就像不認識的人。

    他真的好害怕啊，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他才這么小，他馬上就要死掉了呀！死在他的手里……

    小小的身子蹲在角落里，低著頭，用手背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先前的幾日，他心里驚恐交加，對玄清又恨又怕，他要殺他，他是個壞人！他說他不是自己的“娘親”，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娘親”，哪有娘親會殺自己的孩子呢？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想著，要討厭他，再也不理他，他根本不喜歡自己，他討厭死自己了，他從來都不樂意抱一抱自己，更不會像別人的娘親親在小孩子的臉上，牽著他們的手出去玩，他根本就很討厭自己靠近他……

    他發誓，他要恨死他，下次見到他的時候要兇狠地瞪著他！

    可是，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好久沒有聽他說過話了……

    他的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自己，之前的每日，上午下午，要么是練功，要么去竹里館上課，父皇和他都會來看他，甚至很多時候他們兩個人都會在，可現在，他的院子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心中難過極了，沒有人管他了，他明明可以像在魔界的時候一樣，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可突然他什么也不想玩了，他想讓他陪他練功陪他寫字，可他再也不會到他的院子里來了，也不會在飯桌上等著他，陪著他吃飯，時不時給他夾菜，不準他剩飯，也不準他把飯菜掉在桌上，他再也不會讓他去聽那些難聽的課，再也不會讓他寫那些討厭的字，他不會見他了，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他好想見到他……

    他又偷偷抹了一把眼淚，可眼淚像是怎么擦也擦不干。

    他真的討厭死他了，他說他不是自己的“娘親”，那他是誰的娘親呢？他要對別的小孩好嗎？他會抱著別的小孩嗎？

    眼淚很快又在通紅的雙眼上凝聚起來，大顆地滴了下來，滴在他攥在手中，撕壞了耳朵的老虎頭上。

    可是他好想看看他，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臉上被淚水漬得又干又痛，那淚水還在不停地掉下來，小鬼吸吸鼻子，將壞了的老虎頭小心地窩在懷中，站了起來，偷偷推開門，看了看，見沒有人，便小心地跑了出去。

    他沿著小路一路跑了過去，到了主屋的院落前便放慢了腳步，輕輕地順著墻挪到院門前，小心地探出一點身子向著門里偷看。

    玄清坐在院子中背對著他，好幾天沒見到他了，他穿著他從沒見過的衣服，不知在做什么，鏡心坐在他的身旁，滿面笑意地沖他說著什么。

    他就只看了一眼，忽然，那個人就站起了來，背向著他向著屋里走去。

    小鬼一瞬間張嘴想喊，可又愣住了，什么都沒喊出來，呆呆地站在門口。

    只聽見鏡心的聲音一下高了起來：“哎？大人，才出來一會兒呢，怎么就要回了？”

    鏡心急忙跟著走進屋里，看見玄清走到里屋坐在桌邊，坐姿端正，卻閉著眼睛。

    鏡心一時不明所以，疑惑地看著玄清，正要問他，便聽見外面隱隱傳來一聲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