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湖魚與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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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過起來,卻也飛快。酈辛肯喝藥吃飯,春煙總算把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為消去酈辛心中的憂愁,果真拿了布匹綢緞來,一面伴著酈辛,一面量裁縫制起來。 酈辛的話還是少,燒退之后就更少了。如高燒時那般真情流露的話語再也不說,或瞑目仰臥,或凝目出神,總是沒將春煙的舉動與心意放在眼里。 安雨樓不愛與煩雜人等交涉,他一走,偌大的院子便有種宛然遺棄般的荒廢感,只聽得風吹葉落,新芽亂發,連孟春的陽光照進來也是怯怯的,怕要攪了這一院透骨清寂。 春煙一只袖子縫到一半,絲線用完,便拿針在頭發里蹭了蹭,卻又不急著穿線了,倒忍不住嘆了口氣。 為著酈辛的心事,她便也有了她的心事??刹荒苜Q然跟酈辛談起,眼下成天守著酈辛,也找不著個知己傾訴,到底還是有些悵然了。 她立即又去看酈辛,酈辛正闔著眼簾,也許是病的緣故,眼窩下又見消瘦了些許,卻愈發襯得山根高聳,棱角分明。她心里像被藏起爪子尖的小貓輕撓了撓,茸茸柔柔的,禁不住偷笑起來。眼見得酈辛睫毛扇動,詫異地看過來,急忙拈起一根線去穿,口中說起不要緊的事,道:“今日天氣和暖,你也好些了。午間就燒水洗沐,好不好?” 酈辛收回目光,不置可否。春煙穿進絲線,拿起衣服來看了看,自語道:“中午前這件中衣總可以做得完,正好穿上。” 她說著埋頭加緊縫制,酈辛卻又把目光投向門外,不知在看什么,竟久久沒有合眼。 這天確然是個好日子,太陽曬得暖暖和和,稍一活動便要出汗。春煙喜氣洋洋地搬來一個大木盆,灌滿熱水,還找來一只軟硬適度的絲瓜瓤子給他搓澡。 酈辛先由她洗了頭,卻不肯在她面前坐下來洗澡。 “我自己洗。” 他的身體其實春煙早已熟悉之極,但被鎖在床上由她伺候,和此刻能暫時放開手腳下床,畢竟并不一樣。 春煙略有些失望,道:“那,我給你搓背?!?/br> 酈辛一臉為難。 “你一個女孩子……還是出去吧。這點小事量我還做的來。” 春煙開始懷念安雨樓在時,只能癱軟地任由她遍拭全身的酈辛了。她只好把澡豆、葫蘆瓢、搓澡巾、干布、衣服等依次放下,又審視了一遍這個空虛的房間,方才退出門外。 “那我在這兒等著,你要什么吩咐一聲?!?/br> 酈辛沒有應聲。他的性格很是奇怪,平常既冷淡疏離,偶爾開口說話卻仿佛又很親近。春煙既希望他能多和自己說說話,又怕他真的主動和自己說話。以往的經驗告訴她:酈辛同她說話時,總有她完全無法承擔的后果。這真是讓她惆悵心事倍增的一件憾事,站在門外,禁不住又嘆了口氣。 酈辛正在舀水,緩緩澆在身上。他臥床太久,比以前更虛弱無力,那細微的水聲聽得春煙都有些著急。她為著多些時間玩樂,對于該做的事一定要飛快地做完。想她要是那樣緩慢地給酈辛舀水澆身…… 小丫頭的臉忽然紅了紅。她想到酈辛白皙的胸膛,倘若水是這般緩慢地流淌下去,她也許會忍不住直接拿手去輕輕揉搓,還要什么絲瓜瓤呢! 光是這個想象,春煙就忽然有些害臊。她一直覺得酈辛的身體對于自己是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此刻才突然意識到,她固然是每天都能看見酈辛的身軀,卻并沒有真正用手摸過。要是真的摸了,會有什么不一樣嗎? 屋檐外的淡藍色天空,正掠過一抹微云,仿佛一掛輕紗,也一并朦朧了少女的心。 門忽然“咔”地一響,春煙猛地回過神,急忙轉身打開房門道:“酈大俠!” 門內就站著蒼白瘦削的酈辛,仿佛是應她聲而出現的,身上穿了她剛做好的細白綾子中衣中褲,臉色融進暖和的陽光里,有些別樣的神采,鮮活生動,凌厲飛揚。 “春煙?!?/br> 他微微一笑,身形輕輕一晃,有些站不住。春煙連忙一把扶著他,又開心又埋怨地咕噥道:“怎么不叫我進去伺候著?” “我想試試,逃跑的話,還能跑出多遠。” 酈辛笑得十分自嘲,他走不了幾步便雙膝發軟,御心閣的藥物總是這么恰到好處,從各個方面替主顧杜絕后患。咬舌咬不動,撞墻撞不傷,也許連拿著刀子刺進rou里的力氣也沒有——這簡直是必然的,否則豈不令主顧有了性命之憂? 但他沒有刀,春煙連做剪裁時的剪刀也早都收走了,還并沒有機會一試。 春煙不好接他的話,只好道:“我扶你到處走走?” 酈辛道:“我沒臉‘到處’去走?!?/br> 春煙忙道:“院子里沒別人,安護法素愛清凈,不會有人來的?!?/br> 酈辛知道,但他也沒有“逛”的心情。他一抬眼就看見了自院前橫過的那座湖,還有湖畔矗立足有兩丈高的巨石,心臟頓時就狂跳起來,道:“那個……” 春煙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笑道:“要過去看看嗎?可惜我不會武功,沒法帶你上去。安護法就喜歡坐在上面看風景,還死活不肯帶我和小魚一起,真是小氣?!?/br> 酈辛其實并不想去看它,他立即猜出它就是那天夜里,安雨樓幕天席地與他交合的地方??墒谴_切地說,現在他被春煙扶著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他們曾交合過的地方。他無法擺脫安雨樓的印記,院落鋪著的青石板、煙灰色飄帶一樣不規則延長的圍墻、墻邊探頭探腦的大樹、流出院墻去的湖水……每一樣都仿佛正看著他,讓他舉步維艱。 春煙氣喘吁吁,道:“安護法回來,我得跟他說說,不能再讓你老躺在床上了,沒病也得躺出病來?!?/br> 巨石本身沒什么好看,但酈辛知道,站在它上面能看到的景色確實很美。它那么高,高出屋頂;一面是寬闊的湖水,依著青翠的山峰;一面是平曠的院子,圍墻也遮不住視線。安雨樓喜歡在上面看風景?酈辛沒聽出來過,他也不想看風景。 他只說:“謝謝你,春煙?!?/br> 湖水清涼,拂過它的風也浸透涼意。春煙扶著酈辛在巨石旁的石磴上坐下來,僅看著湖面波光粼粼,便覺心境平樂,笑道:“出來看看,是要開心點了,是吧?” 酈辛沒穿鞋襪,他腿又長,腳便踩進湖水淺沒的石磴上,驚走了一叢細針似的魚苗,像風吹散的輕煙一般散開,卻又倏忽合攏。 小魚終能長成大魚,在被捕撈之前始終自由地游弋。 春煙又道:“酈大俠,你身體虛弱,還是別沾涼水?!?/br> 她覺得今天的酈辛果然一掃憂愁苦悶,不禁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進而更關切他的身體狀況。 酈辛道:“噓。瞧這些魚。” 春煙不明所以,只好看著。陽光映在水里,有一痕痕波紋的影子,小魚們身上那點可憐的鱗片也泛出一閃一閃的銀光。 酈辛道:“他們在水里很快活,上了岸卻只能等死。” 春煙仍舊不知他有什么感慨,道:“你還是先把腳拿上來我給你擦擦。” 酈辛提起腳,春煙正要拿裙擺給他擦拭,他卻站起來,道:“倘若水已渾濁,到岸上痛快一死,也許好過在水里茍延殘喘。” 他身體只是往前一傾,巨大深邃的湖泊便毫不抗拒地接納了他。 春煙驚呼一聲,急切中雙手一抓,只抓住一條衣帶,“呲啦”一聲便撕裂開來。湖中被水淹沒頭臉的酈辛已嗆咳掙扎起來,水聲嘩嘩,她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一邊叫著:“酈大俠!”一邊跑下石磴盡力去抓他。 春煙不會游泳,好在酈辛也根本沒能跳離石磴。溺水掙扎倒將他推離了岸邊兩三尺,春煙顧不得許多地從最末一級石磴跳進水里,一手抓著石磴,拼命伸手夠著他往回扯。 酈辛還在掙扎,要拒絕她的救助。也虧了他并沒有多少力量,又被嗆水進一步削弱,終歸是被春煙拉回岸邊,抱著他的兩腋死命地拖拽上岸,這才有功夫哭起來。 酈辛已經昏迷。她一面哭,一面把他的頭側過來,按壓胸膛好讓他吐出氣管里的水。 酈辛終究是練武之人,雖則存心求死,嗆水時卻自然地閉住氣息,并未嗆進多少,被她壓了兩下,咳嗽兩聲,便醒轉過來,苦笑道:“唉,春煙?!?/br> 春煙握緊拳頭,滿臉淚痕,又怒氣沖沖:“你太過分了!” 酈辛沒有分辯,閉上眼睛,道:“對不起。” “你、你對不起什么了!”春煙一句話說完,又掉下淚來,“我當不起,就算十個我,一百個我的命加在一起,也不必要你說一聲對不起!” 酈辛不能說話。春煙沒有一直哭下去的資格,她立即想到酈辛受了寒涼,怕是又要生病,便強咽下淚水,架起他往房間去。 酈辛過意不去,道:“我自己走……” 春煙卻冷冷地回他:“不敢當?!?/br> 小丫頭是真的生氣了,他也無從辯解。他想死的時候,確實沒想過會置春煙于何地。他本來覺得自己這樣凄慘的處境下,絕無資格再給予任何人“仁慈”。但春煙已經不再是那個一面之緣而關系淡漠的陌生人。她給他的細致照顧、耐心體諒,乃至誠心誠意的考慮打算,都被他今日的舉動勾銷了。 酈辛并不是一個無情之人,但此種情勢,消蝕掉感情總比任它牽蔓好。他無聲地由著春煙帶回房間,脫下濕衣,擦干身體,重新鎖上。 那“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美好,終不過是威脅暫隱的假象。不知春煙明白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