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鵷的母親
尾助忐忑地走在光禿禿的樹木底下,枯萎的葉子在腳下發黃腐爛,因為是沒有人管理的野林子,荊棘和蜘蛛網特別多,他可不想走在大路上迎面就被父親或其他人捉住。但他盡量將步子邁得匆匆忙忙,雖然心里巴不得這條路怎也走不到盡頭。盡頭就是寺杉家高大圍墻,里面等待他的通常是父親的竹扳子,或者哥哥的責備,mama的尖叫。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穿黑衣服的長發女人,瘦小的背影卑躬屈膝著,低聲下氣地杵在院墻下,她對面趾高氣揚的是他家的一個女傭人,名叫萊茉的。萊茉的嘴臉一向很讓尾助看不慣,她以為把那個松弛的嘴角直撇到下巴底下,再把長滿贅rou的下巴頦仰得好象連脖子都斷掉,讓鼻孔對著天空出氣就是高貴,就會有人來巴結?那簡直是再丑惡也不過的舉動了。尾助一面憤憤不平地想著,一面慢慢不發出聲音地踱過去。 那女人看臉孔已經是明顯的婦人了,美麗而羸弱。但她并不盤髻,散著一頭長長的黑發以掩飾經年的營養不良的蒼白面色,尾助聽見她在說話,并且注意到她手中與樸素破舊的衣著并不相符合,十分精美華貴的小包袱,他心里一動,想起她的身份來。 “……這樣實在不行的,大姐。五斗米也換不來正統五湖陵刺繡的一片葉子,您可以看一看,我絕不會騙你的。”與愁苦的表情相對的是她十分中肯的語氣,寺杉站在較近的一棵樹下,呆呆地望著她的側影。怎么,這可是鹓的mama呀!雖然為生活所苦,卻果然不愧為鹓的母親呢!即使她如此謙恭,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氣質卻遠比萊茉借由花哨衣服堆砌出的虛假傲慢高貴到不知哪里去! “說什么話,你這個下賤的藝伎!”萊茉輕蔑地說,寺杉尾助不由對她怒目而視,可惜萊茉并沒有發覺小少爺在旁邊看她的表演,繼續用粗短的手指毫不憐惜地揉捏那精致繡品光華的緞面。“在整個須彌芥,肯有人買你的東西你就應該偷笑了,你去看看如今還有誰愿意碰這種骯臟的東西?我要不是看你可憐……” “我本來沒打算賣給須彌芥的任何人。”鹓的mama,美麗的藝伎很快地說,完全不理會萊茉由驚愕到憤怒的可笑表情。她拿回自己的繡品,用眼睛盯著對方,“只要有一位貨郎從這里經過,他會用全部家當來換的。即使在京都也不多見的手藝呀,這一點我不會妄自菲薄的。” 尾助看得高興,忍不住咯咯笑出來。他覺得這位女子十分可親可敬,如果不是接到萊茉的眼神,他幾乎想上前去同她說話。萊茉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了,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魄力并不能對別人產生有效作用,因此迅速地捉住尾助的破綻。 “少爺!您的衣服呢,昨天才裁好的,連一次水也沒下過的衣服,您又把它給誰了?哪只不要臉的小兔崽子……” “你住嘴!在我面前輪不到你來罵人吧?”尾助剛開始有些驚慌,色厲內荏地吼回去之后,眉毛盡量揚得高高的,“你又當著我的面說這么難聽的話,要是mama知道了,還不知道誰會倒霉呢!” “這,這是怎么說的……”萊茉完全被擊垮了,她的嘴角撇得更下去,活象一只熱得想吐舌頭的狗,狼狽不堪。 “還不去做你自己的事?”寺杉尾助揮了揮木刀,萊茉立即像被公雞追趕著的跳蚤一樣急忙逃跑掉,她為不小心教了少爺非上流社會語言,已不知挨過多少訓了,這時候實在擔心尾助去告她一狀,竟完全忘了尾助衣服不見了的事實。 那女子有些詫異地看著萊茉被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趕走,過了一會,才在貧弱的臉上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你就是寺杉君嗎?” “啊,哈,叫我尾助就好。”被一個年齡大,輩分也高的女人稱為寺杉君,尾助不好意思,心里卻甜甜地想起鹓來,摸著后腦勺傻呼呼地笑著。 “那么你的衣服肯定又給鹓那孩子了,真是的,我已告誡過他……” 聽見語氣不善,寺杉嚇了一跳,連忙說道:“你不能怪鹓,是我硬要給他的,而且我也不是施舍,我更沒有瞧不起他。鹓他是我的朋友啊!” 鹓的母親,被村人們稱為眠姬的美麗女人,有些驚異地看著他,忽然豎起食指,聲音放低了。“輕聲呀,寺杉君!這種事被父母知道了不好吧?” “啊……”尾助頓時嚇得滿臉通紅左右看看并沒有人,才放下心來。 “這附近近來少有貨郎來呢,伯母要等很久嗎?” “其實即使有貨郎來到,也未必能賣到合適的價錢。”眠姬無奈地苦笑著,用手掠了一下墨黑的長發,“五湖陵的刺繡,也得要有識貨的人才能認出來呢,這里大概不會有人認得它吧。” “嚇,那我不是讓伯母失去了顧客?”寺杉尾助努力地想著,“或者伯母進去我家,我mama說不定認得呢,她也會刺繡的。” “算了,寺杉君還是趕快回家吧,武士之家我這種人是無法進去的,所以只能多謝你的好意了。我想多走幾個地方總會找到主顧的。”眠姬對這個熱心的小孩報以溫和的笑容,尾助忽然記起一件事來。 “啊呀,你先別走,我去拿鞋子來給鹓!”他匆忙地招呼著,但是緊跟著記起進入家門不知還能不能出來,不由十分煩惱,“鹓總不能一直光著腳過冬……” “咦,不用……”眠姬并沒來得及阻止他,只能看他飛快地溜進院子。 奇怪的是院子里空空如也,既沒有正在練習揮刀的兄長,也沒有拿著馬鞭的父親,連一向唧唧喳喳吵鬧不休的女傭人們也不見了,唯一多出的東西是兩匹陌生的馬。尾助疑惑地走近馬匹旁邊,其中一匹馬突然發起脾氣來沖他尥蹶子。他趕緊閃開。不管怎么回事了,先把鞋子拿出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