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霜
這是秋收后第一場霜,下得滿地草梗都灰白一片,遠遠的山都在扯不斷理不清的煙霧里,水洼池塘還浮著薄薄的冰棱。 寺杉尾助抱著一把木刀,悄悄從演武場溜出來,木屐碾在平時軟綿綿的泥土路上,竟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他起勁地跑過這被寒冬凍僵的大地,穿過村子的大路來到雜草叢生的野地里。 蒿草長得跟他一樣高了,帶著鋸齒的葉尖惡作劇地戲弄著他的臉蛋,癢癢的怪難受。他便擎起木刀,把那些意圖不軌的葉片都打翻在地,小心翼翼地前進著,希望別踩到冬眠的蛇。這片茂盛的茅草林后跟著就是收割后近乎荒蕪的大片麥田,本色的土地平緩有致地起伏著,溫和得像一位母親敞開的懷抱。 寺杉尾助張望了一會兒,在那片凝結著白的霜花的田地里并沒有看到他想要找的身影。 嘖,今天這么冷,也許他不會來了吧?尾助有些悻悻然地想著,心里癢癢得怪難受,就這么回去實在很不甘愿呢,可是他又仔細地篦過那片田野好幾遍,終究沒能發現對方的蹤跡。看來今天是見不到了,倒也不要緊,還有明天嘛。他猶豫再三地掂量著懷中空蕩蕩的分量,總像少了點什么東西似的。他回頭走了兩步,又轉過身,站住了。 他把木刀插進泥土里,叉開雙腿把手圍在嘴邊,放聲喊出來:“鹓——!嘿,鹓——你在哪里?” 細弱的童音在空曠的原野顯得如此渺小,從換季開始就變得懶洋洋的風也沒幫他把聲音送到更遠處去。尾助在喊過之后更加失望,他拎回木刀垂頭喪氣地往來時路上走,草叢里突然傳來“嚓嚓”的聲音,把尾助嚇了大跳。他驚疑不定地捧著木刀,以為是哪個割草人湊巧在這里勞作。那豈不是說聽到自己喊鹓的話了?這可糟糕了! 他咬了一會兒牙,卻想不出什么辦法,干脆一鼓作氣揮開草尖,沖向聲音來處,打開最后一攏草,他才發現跪在空地里埋頭費力割草的人正是他要找的小家伙。 鹓還是老樣子,頭發雖然用布帶束著,卻依然長長地從背上直拖到地面。白色外衣幾乎都要被洗到透明了,臉蛋正沖著對他來說不啻于老樹一般頑固的草根部,手腕上深深淺淺印著許多明顯是被草葉子劃出來的長長血痕。他抓著一把相當于廢鐵的破舊鐮刀,那砍在草根上簡直跟鋸一棵小樹一般吃力。 寺杉尾助有些發呆地看著他與那一株草進行殊死搏斗,心疼起來。 “鹓,早飯吃過了嗎?” 尾助原本打算作出高傲的樣子來與冷淡的鹓打交道,可是如今瞧見鹓那雙柔嫩的小手上滿滿的血痕,差不多快落淚了呢,哪還記得運用什么戰術這種問題。鹓沒有抬頭,那是完全用不著的,他只是默不作聲地點頭,把剛割下的草放在身邊。 尾助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鹓是在撒謊,并且是故意為了對付他而撒的謊,這讓他不由氣得要跳起腳來。“你在騙人吧?”他滿臉通紅地指責道,“昨天拾到的麥子連晚飯也撐不過去,今天早上你根本不可能吃東西!” 鹓沒有理他,他更加生氣了,大聲叫道:“我難道對你不好嗎,你竟然騙我?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以后都由我帶東西來給你吃,你騙我有什么用?” “寺杉君真討厭!” 寺杉尾助一愣,本來是要發怒的,鹓抬起的淚光盈盈的眼睛卻叫他立即住口。“每次都用食物來誘惑我,真是的,一點也不君子!”鹓又迅速埋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mama說,接受別人的施舍只能讓別人瞧不起,寺杉君,我討厭你現在這樣跟我說話。你是在瞧不起我。” 那一剎那,寺杉尾助完全失去了去反駁他的勇氣。雖然他很想表明自己并沒有瞧不起鹓,并且是真心為他著想,可鹓的話已完全揭露他心里的隱秘的念頭——縱然他不是存心如此,卻始終是以食物之類的誘餌,想把鹓牢牢拴在自己身邊,并且理所當然地認為鹓應該感謝自己。 送給別人東西并希望得到別人的感激,這確實不是什么君子行為,寺杉不由得羞赧躊躇起來,他分明感到一個危機,鹓開始不信任他了,這真是太糟糕了,以后該怎么做才能恢復到之前的親密無間呢?他記起昨天為鹓帶來糯米糕和小豆餅時,鹓明明笑得那么天真可愛的。啊,怎么可以丟掉那么重要的笑容,那是比深海里的珊瑚還要珍貴的瑰寶呢! 就在寺杉著急得火燒眉毛地團團打轉的時候,鹓光著的雙腳引起了他的注意。今天可是霜降之日啊,這小鬼居然還打著赤足!他想被凍死嗎?! 鹓正抓住一株蒿草,手腕發酸地割它,猛地被寺杉從背后一把抱起來,他嚇了一跳,轉過臉就被寺杉滿面的怒火震懾住,一時不敢說話。 “笨蛋鹓!我也是認真在關心你啊,害怕你餓,害怕你冷,你居然……居然那樣說我!”寺杉用力搓著鹓凍得像兩塊冰渣的腳,擔心得語氣都哽咽起來,鹓愣了一會兒,腳上酥酥麻麻地開始暖和起來,寺杉緊緊把他抱在懷里,雖然只比他大幾個月,居然也有男子漢似的熱血胸懷呢! “我……我沒事的。”鹓小心翼翼地對他說,換來一記關切而憤怒的眼神,隨即寺杉脫下自己的外衣,把鹓整個兒包起來放在地上。 “不準動!”寺杉命令道,一面拾起鹓的鐮刀,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大刀闊斧地“唰唰”砍起蒿草來,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充滿干勁的背影,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 太陽還是微微露了臉,被一場冷霜凍住的村莊稍微有了絲熱氣,寺杉把一片蒿草割到了頭,站在小山岡上望著漸漸冒起炊煙,遠遠傳來井轱轆聲的村莊,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甩開膀子揮去了臉上的汗水,回過頭,發現鹓正以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自己,被臃腫的大衣緊裹著的身軀看上去分外楚楚動人。 “咳。”寺杉正待把臉色沉下來教訓他一頓,以免以后又跟自己鬧別扭,鹓卻瞬間綻開燦爛如花的笑容:“寺杉君!” “呃……”男孩大大張開的兩條手臂讓寺杉一個不察就向他投降了,撓撓頭皮走過去摟住他,胡亂揉著鹓長長的頭發,“你一定餓了吧?” 這回鹓乖乖地點頭,寺杉發現自己實在硬不起心腸來懲罰他,只好相當無奈地從懷里掏出用油紙包好的rou餡飯團,因為鹓沒有及時承認的緣故有些冷了,但鹓捧在手心里仍舊像以前一樣熱乎乎地吹著氣,眼眉上蕩著滿滿的幸福。 寺杉就大模大樣地摟著他,瞅著他可愛的神情,很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 “寺杉君也餓了嗎,一起吃吧。” “才沒有……”寺杉狼狽地嘟囔著,鹓俏生生的玉蘭花一般白的臉蛋實在太過誘人。“那么,鹓割這么多草干什么呢?” “家里的屋頂被狍子刨了個洞,需要修一修。” “今天中午有吃的嗎?” “沒關系,mama今天要拿繡品去換糧食,冬天沒有東西可以撿了,我們會儲備過冬的食物。” 不過——這樣能吃飽嗎?寺杉揉了揉鼻子,把外衣給鹓拉拉緊,心里萬分不舍,又知道自己再不回去父親就要漫山遍野來找人了,恨恨地再把鹓摟緊使勁揉搓,鹓,鹓,為什么你不跟我生在一個家里,那樣我們就天天都能在一起了。 鹓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寺杉戀戀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腦袋:“我走了。” “咦,寺杉君的衣服……” “給你了,以后不可以再穿太少!還有,我有空給你拿雙鞋子來,別再光著腳,知道了嗎?”寺杉拾起木刀向他回別,把木刀扛在肩上大步走下山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