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而染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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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弄死了蕭衍。 蕭欠也是從那之后開始不喜歡我的。 那時候我們剛結婚,蕭欠害怕浴缸,害怕一個人淋??;我將他領到我的浴室,把我的浴間讓給了他。 他要我一定站在門外陪他——那是最后一次,他不那么抗拒我。 少年修長精瘦的身體,被肩胛骨與鎖骨架起的皮rou,胸腔下能隱約窺見肋骨的輪廓,隨即是緊實的小腹——皮與骨之間,窩陷錯落不一。 水澆在他身上,玻璃門內是氤氳的霧氣,他隔在霧間,抬手擦了擦窗;我站在門外,看著他垂頭望我。 他問我說:“羅縛,你冷不冷?” 我的打籽繡外套早已被掛起,只剩一件單薄的里衣,鋼圈勒在身上,密實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浴間里泛著晦澀的腥味,分不清是銅還是他的傷。 我將扣子解開,耷著手靠在墻邊:“我有點累了?!?/br> 霧氣間,我看不清他的臉,再回話時,他的嗓音似乎有些顫抖遲疑:“那……那你先去休息?!?/br> “你不害怕?” 蝴蝶頓了頓才道:“怕。但你累了就去休息?!?/br> “你平時洗澡也是別人在旁邊看著?” 蝴蝶哽咽住,半晌才開口:“……他們平時會直接幫我擦身?!?/br> “那沒有人幫你的時候,你就不洗澡嗎?” “羅縛?!焙蝗煌崎_門,將浴巾披在身上,被燙過的皮膚顯得格外紅潤,“我只是突然在上面,想起來了一些不好的事?!?/br> “我沒有你想象得那么臟。”他似笑非笑。 我凝澀了片刻,點了點頭。 后來,我看著他一個人上樓。 半山洋房的三樓,一個被詛咒過的死境;在那上面活過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而那些身負原罪的人,最終等來我的罰。 那是羅拾忌日的前兩天,我與蝴蝶結婚的第二天;我去挖了羅拾的墳。 記憶中陰晦的天,青灰色山脈與綿長不斷的雨,順著環山公路而下,無盡綠中透出一朦暮山紫。 南方獨有的濕潮。 于很早的春光,我在四下無人處,掘了羅拾的墳。 被雨浸過的墳土,松軟,濕濡,黏膩在手上,嵌入指縫,留下黃琮色泥印。我蹲下,看著曾經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成了一缸灰;他被人深埋在地里,上面豎著方方正正的一塊碑。經年的雨水將其沖刷成枯淡的草白色,他像是從沒有活過。 四周野草蠻生,今年的墳頭,看上去格外荒蕪。 骨灰壇太沉,我抱不出來,于是趴下去,掀開頂上的石墩。 雨打了下去,融入他的灰,一股難言的氣味噴薄而出,不是人間的味道。 我對他說:“羅拾,我來看你了?!?/br> “你教我人不能尋死,好可惜,你死得好著急?!蔽覍⑹稚煜氯?,捧了一掌灰;它們從我指縫間落下,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你知道嗎,蕭衍生病了。癌癥。好巧,你們兩個都不得好死。”我將手從他的骨灰壇里縮回,心里不知道為什么,長久的,無聲的,輕快。 我側身躺在他墳上;雨腥,青調,融進他骨灰里,隱隱約約,我似乎聞見他生前的草木煙灰味: “蕭衍現在變得很丑。病人都很丑的。我感覺他快死了,今天想來請你送他最后一程。” “你這么愛他,一定很高興見到他的。他也很高興見到你的?!? 蕭衍每年都會來替他掃墓,在他忌日前一天。 那個男人連掃墓的資格都沒有,來時甚至不敢帶一束花——卻用他的一生去追憶那個早逝的,不能見光的愛人。 真是一個深情種。 可是為什么,我和張弱水,要為這樣的愛情殉葬。 道德與自我間,他們犧牲了我們所有人去選擇自我。 可他們就這樣輕飄飄的走了,留下一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雨如注,灌在我身上,跌入泥潭里,骨灰撲起,卻又在頃刻間被灌滅;我就這樣躺在地上,將身體完全鋪平,如同一具腐敗的尸體。 那天我想起羅拾說:活下去,才能翻盤。 “羅拾,你說得對。人不能尋死,人要是死了,什么都做不了?!?/br> “你看你死了,我來挖你的墳,要利用你逼死你情人。你是不是很生氣?可你能怎么辦呢……” “你都死了。你要是沒死就好了?!?/br> “你要是沒死,我就來找你了?!?/br> 眼角突然有些濕潤,我分不清那是什么,大約是雨滑落眼眶。很久以后,雨停下,我終于坐直起身,將手里的鏟子直直地插入骨灰壇中。青灰混著春雨,沾著泥,誰還記得這曾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春雨連綿無止盡,他的墳與骨就這樣暴露在天地間,直到他曾經深愛的情人走來。 然后備受驚嚇,惶恐死去。 他們死在同一天,這算不算一種圓滿? 算吧。 我對他還是太仁慈。 許久之后,我緩緩站起,垂頭望向那壇灰。 我說:“羅拾,我怕被人掘墳。”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要落到任何人手里?!?/br> “你看這算不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br> 那天我與他說了很多話,我這一生都沒有和他說過這么多話。早春,來得這樣陰冷綿密,浸潤著他方無盡的綠色,我從墓園退場。 我身上染滿泥灰,一個人走了很久,最后停在水杉樹邊—— 我看見一灘綠水。 在那鋪天的石綠中,樹根羅列成陣,盡頭是一座空青色木橋;沉悶,壓抑,如將死未死間的荒唐大夢。 我站在林間,蒼陳過后只剩如溺亡似的沉寂。 于是那天我知道,我和羅拾是一樣的人。我們都一樣不得好死,一樣不擇手段,一樣——毫無人心。 從那天開始,我就在布下我的死局。 總有一天,我的蝴蝶會想讓我生不如死。 但是他沒有機會的。 因為——我連死都要自己選,我連死都不要落到任何人手里。 他會恨我,會恨不得刨了我的墳,抽了我的骨,替他與他父親報仇。畢竟我會逼死他父親,折掉他唯一的保護傘,折辱他 “不可欺凌” 的靈魂。 我替蝴蝶準備了一份頂樓之上的禮物,等他父親死后,那就是他的歸宿。我替他物色了足夠多的情人,然后等待…… 等待那個,他能愛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