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七】 從商應凡家出來,走出小區后順著那條街直走,遇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后向左轉,沒過多久就能到達火車站。 這小區是個老小區,就像他當年跟商應凡住的那個一樣,老到還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等他走出小區大門,頂多早上六點多,附近巡邏的片兒警這個時間幾乎不會出現在這附近。 晨練的廣場在相反的位置,早市跟他的方向隔著一條街。 這是這三天姜石觀察到的結果。 只要他早上六點之前離開家門,按照他的計劃走,在走到火車站前幾乎不會被人認出。到了火車站就有事先去那打點的兄弟幫忙做掩護。 那天的一切都像他猜想的那樣,逃到東北仿佛就像去樓下買盒煙那樣容易。但也不是事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例如他沒有想到姜媛會在他開門要走的那一刻出現,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那么不舍得自己的女兒。 他怕自己一個不忍心轉身回頭。告別后走出屋時,他還能保持無事發生般從容鎮定,然而剛關上門,他就像只戰敗了公雞似的,手忙腳亂地落荒而逃。 走出小區大概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被他硬生生用了不到七分鐘就跑了出來。 停下來時全身都是汗,姜石用手支著墻,狼狽地大口喘氣。劇烈運動他感覺口腔里彌漫著一股血腥味,他連連咽了好幾口唾沫才給壓下去。 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跳的他再也感受不到跟女兒分別時心酸難受,他才又恢復了往日的玩世不恭。 只是個女兒罷了。 他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只要逃到東北后東山再起,什么女人他找不到?到時候孩子隨便生,愿意給他生孩子的人有的是。 沒必要非執著于一個商應凡給他的那個家。 他看著越走越近的十字路口,只覺得心里越來越輕松。已經栽進過一次了,沒必要再為了這種過家家的把戲再吃一次虧。 十字路口越來越近,他的事業很快就會東山再起。 “早點回來…” 刻意去淡忘的聲音卻一點點響起。 距離十字路口只剩幾步。 幾日來的種種在眼前逐漸浮現。 他走到了十字路口,并向左轉,沒有絲毫猶豫。 然而向左轉后只是走了幾步,他就猛地回身,向相反方向跑去。 他跑得很快,很快就遠離了十字路口,也很快就跑過了商應凡的家。 【二十八】 對于他的離開,商映凡沒有任何意外,或者應該說是徹底死了這條心。 他跟他本來就是兩條路上的人。這一輩子就應該像兩條平行線一樣,自顧自地活著。 原本他還是抱有希望的,就像每個人都有心存僥幸的希望那樣。卻沒想到現實還是告訴他,僥幸終歸只是僥幸罷了。 他在期望什么?期望他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會兒帶著豆漿油條回來跟他說“我沒跑,我只是去買了個油條”? 也許是的,不然他也不會整整一天哪里都沒去,坐在沙發上等他回家。 他從早上一直坐到天黑。看著夜幕降臨,月亮高懸,時鐘一點點指過午夜十二點。 可是他還是沒有等到他。 他看著鐘表指針一次次移動,親眼見證時間是如何一分一秒的流逝。 原來一天的時間有那么長,長到他無論怎么等待,都等不到那個人回家的時間。一天的時間又是那么的短,短到他還沒有回家,指針就“嗒嗒”指到了十二點。 那天的最后,商應凡最后看了一眼指向十二點的時鐘,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頭一次感到后悔,也許他當初就該繼續當他的人民警察。 【二十九】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新年。 生活總要繼續。很多事情只要你不去想,就能欺騙自己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姜石回來的那幾天就像是一場夢。就算夢醒后暴露出殘酷的現實,只要繼續欺騙自己,生活還是能像以前一樣繼續。 他還是沒狠下心告訴姜媛真相。跟以前一樣,繼續騙著她姜石是外出執行任務的“英雄”。謊話說了千萬次,只要沒到最后真相揭露的一刻,那就是真相。 但商應凡忽視了一件事。他曾經說過千萬個謊話,所以他心里最清楚。一個謊話的成真只需要上千個謊話去圓。但是對于孩子來說,只需要稍微一點事實的證明,謊話就不是謊話,而是真實存在的事實。 也許早熟懂事的姜媛曾經隱隱約約意識到商應凡說的是謊話。但姜石的出現,與他們父女共度的幾天時光的存在,都在向她證實這一切都是真的。 姜石和商應凡一樣是個英雄。他不回家只是因為在執行任務。他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商應凡隨口編出來哄騙女兒的善意謊言。 眼看臨近新年,馬上就到了闔家歡聚的日子。她每天都跑到商應凡身邊,一遍遍問姜石什么時候回來。 既然真實存在,那么不就意味著一家三口有機會一起過年。 再懂事的孩子都有任性的一面。他們只是嘴上不說,但心里早就在一次次看著別人一家三口歡聚一起的幸福場景后,出現了裂縫。裂縫中堆滿了羨慕和嫉妒,以及對一家人團聚的渴求。 “他會回來嗎?” “他很忙,要執行任務。今年就不回來過年了。” 每次詢問,姜媛心里都充滿了期望,期待下一句的回答是“是”。面對女兒期待時亮閃閃的眼睛,商應凡只裝作沒看見,恨著心繼續說著謊言。 他不會回來了。 他不是英雄。 他只是個不守承諾的混蛋罷了。 只要不去面對真相,一切都能當作沒發生,繼續騙著自己活下去。可是女兒的每次詢問,都讓商應凡不得不面對現實。 姜石沒有遵守承諾。 他騙了他,就像當初商應凡騙了他一樣。 每次一想到這里,他就忍不住強忍心酸自嘲道。 這可能就是姜石對他的報復罷了。 他又何必把那幾天當真呢? 但姜媛當真了。 她等啊等,從小年等到過年。大年三十一早上起來就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等他回家。可是她什么都沒有等到。 “別等了,他不會回來了。” 那天的最后,商應凡對女兒這樣說道,也是對曾經坐在沙發上苦等的自己說:“別等了。” 【三十一】 “可是他答應過我的。” 坐在門前凳子上的姜媛沒有動。她死盯著那扇不會有人進來的大門,盯到淚水模糊了雙眼,才用手去擦一下淚。 “他答應過我會早點回來的。” “他答應過的…” 商應凡知道自己應該強硬一點,告訴她別再等了。老老實實跟他去吃年夜飯、看春晚。傻等下去什么都等不到,等到的只有死了等待這顆心的結局。 這樣做即使是對已經成年的大人都過于殘忍,更何況是對一個孩子。可是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坐在一旁等著。 有些事情只有狠下心,才能不會長久的痛。 那個人不是英雄,也不會再回來了。 與其讓姜媛日日活在期待中,不如讓她趁早死了這顆等待的心。沒有了期望,再殘酷的事實,有朝一日都能輕松接受。 他心里是這樣想的。卻沒想到姜媛真不愧是他倆的女兒,一根筋兒走到頭的性子跟他倆一模一樣。 眼看馬上就要到午夜十二點,跨年的鐘聲再過不久就要響起,她卻一點要放棄的樣子都沒有,這反而讓商應凡急了起來。 這在門口坐著快一天了。這一天飯沒好好吃,睡也沒好好喝,就連午覺都沒睡。就算他真想讓女兒死了這條心,卻也擔心女兒的身體。 “別等了,明天我帶你去找他。” 找?去哪找? 他自然是不知道這些答案。要是能找,他早就找去了。可如今沒辦法,只能撒謊讓她先回去好好吃飯休息,至少別傷了身體。 說這話時,他心里也泛著猶豫。姜媛從小就聰明,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大人說什么就信什么。稍有不注意,就會被她發現善意謊言中流露的蛛絲馬跡。 原本他已經做好被戳穿的準備,卻沒想到姜媛沒像他想的那樣反問他些什么,異常乖巧答應他,站起身準備進屋吃飯。 商應凡意識到了她的反常,更是注意到她說話的聲音沒有白天時的中氣十足。在她經過他身邊時,他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果然就像他才的那樣,姜媛的額頭guntang,顯然是病了。 【三十二】 老樓隔音不好,只是在樓道里就能聽見鄰居家聚在一起時發出的歡聲笑語。 姜媛從小身體就不好。不是因為身體存在缺陷,就是單純的底子差,稍微被風吹著一點、凍著一點就能發燒感冒。原本以為她坐在家里等不會出什么事,卻沒想到還是出了問題。 是太想姜石了嗎? 才剛走到樓下,商應凡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他抬頭看了看小區單元樓上亮起的一盞盞燈,突然想到了一個詞——思念成疾。 【三十三】 老式居民樓最大的問題就是沒電梯。 雖然他有zigong,但畢竟不是具有生育功能的女人。生孩子對女性來說都對身體是極大的負擔,更何況對于他? 當初他幾乎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生下她之后,商應凡身體一直都不是很好。隨著姜媛一點點長大,就連抱起女兒對于他來說都在逐漸成為一個問題。 他家住的樓層不算高,但背著一個不斷成長的孩子下樓,還要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天,踩著堆積、凍結在地的冰雪,一步步走向醫院,無論是哪件事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吃力。 曾經的他別說是背個孩子了,就算抗個他人都能在雪地上健步如飛跑上一個來回。哪想到僅僅只過了幾年,他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他又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卻又怕一個不注意會踩滑摔倒。就算摔他個頭破骨折,他都無所謂,就怕一不小心讓生病的女兒出了意外。 下雪路滑、天黑燈光昏暗,每一步的落下都讓他后怕出事。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人。 “你…?” 那人穿著單薄破舊的外衣,任誰一看都替他覺得冷。他臉被凍得通紅,顯然在這雪天里站在外面有段時間。要不是那副臉還算干凈,能讓人分辨得清他是誰,不然就憑這幅窮困寒酸的模樣,任誰都不能把他和幾年前叱咤風云的黑幫大佬姜石聯系在一起。說他是沒搶到回家車票的農民工,可信度明顯更大一些。 姜石看見他也是一愣。他沒想到這大年三十臨近零點跨年,商應凡會背著孩子出現在這。 他看了他,他也看了他。 商應凡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終究什么都沒說出口。只是在姜石接過、背上女兒時,商應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