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遺失之物
【三十四】 一路上兩人什么話都沒說。 有太多的話需要說,也要太多的話需要去問。 但最終,他倆只是一個在前面默默走著,一個在后面默默跟著。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去深究。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仿佛他們這樣沉默地走在除夕的街頭,是像這漫天飛雪和迎春煙花一樣,理所當然的事。 到了醫院,醫生說姜媛只是得了小感冒,沒多大問題,打一針后好好睡一覺就能好。將發燒后昏睡過去的姜媛交給護士后,兩人坐在走廊的座位上等女兒的醒來。 即使是新春佳節,外面熱鬧的像炸開了鍋,醫院還是往日里那樣安靜,到處彌漫著消毒水味兒。 商應凡心想自己應該說些什么,不然大過年的兩個男人半夜坐在醫院的走廊里,難免讓人誤會他倆之間一定跟某個女人存在不清不楚的三角戀關系。 倒是姜石先開了口。 “我沒去自首。” 他很直接,一上來就說出讓商應凡半年來都在耿耿于懷的事。 “我知道。” 像姜石這個級別的逃犯,要是自首了早就登上了報紙頭條。更不會出現警局隔三差五就給他打電話詢問姜石消息的情況。 “我也沒去東北,我哪也沒去。” 這一點倒是商應凡沒想到的。一個逃犯沒去自首,也沒去最可能讓他江山再起的地方,那他還能去哪? 姜石看著商應凡表情中透露的驚訝,心中有了奇怪的滿足。他笑了笑,說出了商應凡做夢都沒想到的一個答案 “我到你家不遠處的一個工地搬磚打工去了。” 【三十五】 “我答應過你要去自首的。這么多年了,我答應你的哪件事我沒做到? 的確,當時我是想逃跑來著。我甚至都快跑到火車站,只要過了那條街,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抓不到我。明明我的腳都要邁出去了…” 說到這里,姜石深吸了一口氣,又對商應凡笑了笑。他這笑跟當年他逗商應凡時的笑容一樣。就算這么多年沒看見,可只需要再看一眼,這么多年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間煙消云散,他還是當年那個他。 “可是我就是邁不出去啊…” 但商應凡知道,一切早就不一樣了。 【三十六】 “我答應了你要去自首,但我沒說具體什么時候吧? 我不傻,我知道自己這次進去意味著什么。很可能是死刑,就算沒死,這輩子也再也不可能出來。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給自己女兒留點東西。讓她知道雖然她另一個爹天天不在家,甚至可能這輩子都不能在家。但他也是愛她的,比任何人都愛她。至少她看見這東西時,能記起我,不至于把我忘了。 但是我沒有錢。讓我找你要?算了吧,我姜石就算一分錢沒有,餓死在街頭,也不會做那種靠人養著的小白臉。 倒也不是一分錢都沒有。只要我想要錢,路子有的是。你別生氣,我也知道那些錢不干凈,要不然我也不能去工地打工。我以前的東西都不是正道兒來的,那些錢有多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 我知道姜媛崇拜英雄。那孩子跟你一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她要是知道自己老子是個黑社會,還是個通緝犯,別說跟我相認了,估計恨不得我直接死在監獄里。我知道那孩子心眼好,做不出這種絕情的事。她要是能做出來才好呢,我也能狠下心去東北。那孩子心太軟,就算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不會不跟我相認。 既然你都幫我撒了這么多年的謊,我又怎么忍心用不干凈的錢戳穿你的話?” 【三十七】 “那你也…” 商應凡上上下下看了看姜石。剛才屋外燈光昏暗看不清楚,此時湊近一看,才發現姜石身上不是落著石灰,就是褲口袖口粘著泥。就連這張臉,都比半年前憔悴了很多。 他從認識姜石那天起,看見的都是他風光的模樣,哪想到有生之年會看到他這樣落魄。一想到這些,商應凡難免有些心酸地哽咽道: “那也你不一定去工地啊…” 姜石苦笑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 “除了去工地我還能去哪?” 【三十八】 “我這條腿在越獄的時候受了傷。一直沒機會去治,現在的我基本是個瘸子。你是知道的,我這個耳朵以前被人一巴掌給打聾了。這么多年,我除了會做黑社會外,什么都不會做。以前的我只覺得那些人好笑,放著輕松來錢快的活兒不做,非要去累死累活給別人打工。 現在我是明白為什么了。我現在全明白了,但也晚了。我現在又聾又瘸,沒有手藝也沒有學歷,除了在工地搬磚,還能做什么? 再次進監獄也好,省得我這個又聾又瘸的爹給女兒丟臉。她要是再也見不著我,可能我在她心里永遠都是個英雄。” 【三十九】 “你不知道,其實經常偷偷跑回去看你倆。白天要在工地里干活,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想這些。只有每天晚上忙完了,夜深人靜時往床上一躺,這個腦子就閑不下來。就像以前在監獄里那樣。總忍不住去想你和孩子怎么樣。 每次想完都忍不住罵自己犯賤。想孩子也就罷了,怎么還老去想你。但偏偏我就是喜歡犯賤,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你。以前在監獄里想完你倆后,倒頭就睡。睡不著就一邊罵自己,一邊繼續想。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倆就住在不遠處。從工地里出來都用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去見你。有時候真忍不住了,就偷摸溜過來,在樓下看看你家的窗戶。看兩眼安心了,就回去睡覺。 有時候閑下來,我也會跟他們聊聊你們。別擔心,我沒說你倆是誰,就說我老婆孩子。怎么?聽我跟別人說你是我老婆生氣了?你要是不想別人知道給我生孩子的人是你,就受著這個氣,繼續當我老婆。 那些人跟我說,要是真忍不住就買個手機,隔三差五跟你們視頻。他們說他們這些外地打工的都這么干。但我不能,我要是真這么做了,第二天新聞頭條就是我被抓的消息。” 【四十】 說到這里,姜石像是想到了什么,從兜里掏出了個布袋交給了商應凡, 紅色的布袋,拎起來沉甸甸的。商應凡打開一看,發現里面是個長命鎖。金子做的,即使他不了解金銀珠寶,僅從色澤上看也能看出這塊長命鎖是純金的。 “我們家的習俗是送女兒金首飾當嫁妝。原本是想買一套的,但這半年來省吃儉用的錢只夠買個這個。” 看到商應凡一臉沉重,姜石學他來時那樣拍了拍商應凡的肩,打趣道:“那些商店的人天天嘴上說的比什么都好聽,什么顧客是上帝。實際上一個比一個勢力。以前我當老大的時候,他們恨不得把我當祖宗供起來。現在看我走進去,一個個的不是把我當小偷,就是把我當要飯的。我掏錢買東西時,還驗了好幾次鈔,生怕我拿假幣糊弄他們。” 姜石講的這些,商應凡每句都聽在心里,每個字都讓他的心發疼。原本他以為他對于這些是無所謂的,一個不守承諾的逃犯,怎么會值得他同情? 可沒想到越聽越覺得難受。姜石最后這段話本來是想打趣今非昔比,可聽在他耳中,卻讓他險些落淚。 以前姜石是要風得風的黑道大佬,現在竟然混的連個服務員都看不起他。可這一切,又何嘗不是姜石自己自作自受。明明知道這些,卻還是忍不住為他難受。 【四十一】 這一晚上,他倆聊了很多。 與其說是聊,不如是一個在講,一個在聽。 明明來時一直沉默,但不知在什么時候,突然有了說不盡的話。 一個在說和他相遇之前的故事,一個在說和他分開之后的故事。他們各自講了很久,但每個故事里都有對方,只有自己。 屋外還在下雪,雪越下越深。在寂靜著、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中,他倆坐的異常近,用只能彼此聽見的聲音填補著對方沒有自己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一切秘密都還沒被挑明的時候,他倆藏在那棟老樓的某個窗戶里,玩著欺騙著自己的過家家游戲。 臨近天亮,商應凡突然有種預感,這會是他跟姜石的最后一次見面。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姜石給他講過的那個故事,那個家庭在破碎前發生的故事。他嘴上說讓姜石好好陪著姜媛,他回家做點吃的,很快就會帶過來給他們吃。實際上,他是想讓姜石進去前,再喝一碗紅糖蛋花湯。 “好,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姜石看著他,答應著等他回來。可他剛一走,他也走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街上到處都蕩漾著新年到來的歡樂。 姜石走在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長長的夢。 夢中的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黑道頭子,而他愛的人是個臥底條子。最后惡人有惡報,被送進監獄判了刑。而現實中的他是個腳踏實地工作,和心愛的人結了婚,還有個懂事的孩子。 要真是這樣該多好啊… 姜石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任由冬天冰冷的空氣在身體里游蕩,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舒服。 他喊住一個過路的行人,拜托對方幫他指路。 新年新氣象,每個人心情都異常的好。被他隨手攔住也沒有生氣,反而異常熱情問他去哪里。 他看著這個陌生人,終于說出了那句遲到半年的話。 “我要去警局。” “去警局干嘛?” 雪已經停了,天也亮了。他看見不遠處的天空,太陽正在慢慢升起。這是新年的第一天,天氣異常的好。 姜石對著指路的年輕人笑了笑,說: “我有東西丟了,要去警局找回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