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就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后我一定會去自首。”

    那天，姜石這樣對商應凡說道。

    這句話很顯然是在騙他，就像幾年前他跟姜石說他懷孕了一樣。

    不過商應凡還是選擇相信姜石沒有騙他，就像當年姜石相信他一樣。面對這句一聽就是假話的承諾，他們都選擇了相信。

    姜石不是傻子。

    他外面道兒上的兄弟費了那么多功夫把他從監獄里弄出來，為的不是讓他玩三天的過家家。如果是四年前，姜石還真有可能為了這種矯情的不能再矯情的理由越獄回家，前提是沒發現商應凡在騙他。

    早上五點多，太陽才剛升起沒多久，屋子里也才剛蒙蒙亮。

    姜石偷摸換好衣服的時候，商應凡還在床上睡覺。

    窗簾緊閉，只有中間的縫能夠讓少許的陽光照進來。光撒在被子上，讓床看起來特別的溫暖誘人。

    這大概就是他們這些在風里雨里舔刀子過日子的人追求的“老婆孩子熱被窩”吧？

    姜石看著被子里的商應凡，情不自禁發出如同四年前一樣的感嘆。

    然而他卻沒有像四年前為此著迷停留，而是頭也不回地開門走出去。

    按照他跟商應凡的約定，今天應該是他投案自首的日子。事實上他跟自己那堆兄弟也有一個約定——今天是他坐車去外地找他們的日子。

    四年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讓他心里僅有的柔軟變得堅硬，至少姜石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商應凡和這個所謂的家都不能讓他的腳步再次停留不前。

    唯一讓他心中不舍的只有自己的親生女兒姜媛。那個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是他唯一的孩子。不然他也不會越獄后特意冒險跑到這來，就為了給她過個生日。

    原本以為見一面就能狠下心，斷了看著她長大的念頭，卻沒想到這幾日相處下來反而越來越不舍，甚至還產生過帶著姜媛，讓她跟自己一起走的主意。

    他知道姜媛是自己的命，也是商應凡的命。如果他把姜媛帶走，商應凡一定會急得六神無主。一想到他那副模樣，姜石就感覺特別出氣。

    也正因為是這樣，姜媛才沒被他帶走。

    沒關系，就算現在老爹沒辦法跟你天天待在一起，等我以后江山再起，我一定回來接你。

    臨走的時候終究沒能像自己想的那樣一點留念都沒有地走出去。就在他打開那扇有些年頭的防盜門，換好鞋的腳都快要邁出去的時候，姜石還是沒忍住轉過頭去看最后一眼這個家。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姜媛房間的門開了。

    姜媛像是意識到他要走一樣，從門縫里怯生生露出一個小腦袋。

    “爹，你又要走了？”

    她的聲音里還帶著濃重的鼻音，顯然是剛才夢中醒來。姜石從這聲音里面聽出來了不舍。

    “嗯，我有點事要做，做完就回來接你。你在家要聽話，不許惹你爸生氣。”

    【二十五】

    小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這幾天姜石每日都在陪她，她越是開心，越是擔心姜石是不是很快就要像以前一樣很久才回家一次。

    商應凡跟姜媛解釋說她爹的工作很特殊，所以才會這么久不回家。還讓她不要怪姜石總是不回家。

    具體是什么工作，商應凡沒跟姜媛講。

    姜媛是他養大的，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這個女兒。商應凡知道姜媛雖然是個女孩，但從小就崇拜英雄。

    她知道商應凡以前是個警察，以為姜石是商應凡的同事，兩人因為某個任務產生感情——雖然也的確算是這樣。

    在她心中姜石和商應凡之間一定存在著一段除惡揚善的冒險故事。在故事的最后，兩人相愛，最后有了她。

    商應凡不忍心戳穿這個天真的誤會，也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因為姜石的過去而厭惡她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爹。

    就像姜石不忍心把女兒從他身邊奪走一樣，商應凡也不希望女兒去恨姜石。

    于是在商應凡有意無意的暗示下，姜媛一直以為姜石這么多年沒回家是因為在外面執行某項機密任務。

    一個正義的任務。

    興許是父女連心，姜媛的睡眠質量一直都很好，今天早上卻突然驚醒。醒來后的她感覺胸腔里的心臟砰砰直跳，像是在因為什么事而感覺到不安。

    這感覺對于她來說過于陌生，就像是生病了似的。這樣的猜想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姜媛借著清晨微弱的陽光穿好了鞋，想要去找睡在隔壁屋的爸爸們幫忙。

    五點多的屋子里異常安靜，整個世界都仿佛還在沉睡。

    姜媛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地從房間里走出。她剛露出一半的身子，微微站住腳，就看見正好開門要走的姜石。

    那一刻她的腦子轉的飛快，幾乎是在瞬間就猜出姜石離開的原因——她爹又要去執行任務了。

    如果要說什么是比擁有一個英雄父親更能讓小孩子驕傲的事，姜媛一定會回答說：“擁有兩個英雄父親。”

    常年在外的英雄父親姜石，曾經一度是讓眾多小孩子羨慕她的原因。

    可這不代表她舍得讓好不容易回家的父親再次離開。

    扶著門的姜媛看著馬上就要走的姜石，只覺得鼻子發酸，嘴角止不住往下揚，眼眶里也開始有淚水在打轉。

    在得到姜石肯定的回答后，她險些沒控制住哭出來。但是小孩子的逞能又讓她強行忍住，用帶著明顯哭腔的聲音說道：

    “能早點回來嗎？”

    【二十六】

    商應凡一夜沒睡。

    他是希望自己睡著的，最好一覺睡到中午。這樣醒來時發現姜石逃走，也能找到理由去騙自己。

    但是他沒睡到中午，甚至都沒有睡著。

    躺在姜石身邊，聽著他緩慢平穩的呼吸聲，越來越覺得這幾年實實在在經歷過的事才像是他做的那個夢。

    睜開眼，夢醒了，他們三個還會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

    可他心里又清楚地明白，他想的這些才是癡人說夢。

    被魔術師蒙上布的魔法盒子，只要沒有打開，你永遠不知道里面藏著的是上帝的兔子，還是一個爛掉的蘋果。

    就好像只要不睜開眼，商應凡就不用去面對姜石只是在騙他這個事實。

    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矛盾、復雜，有喜歡自己欺騙自己。

    就算他心里有很多猶豫，猶豫要不要為了心中的正義把姜石再次送進去。

    其實這不難，商應凡知道，姜石也知道。只要他打一通電話，很快姜石就會再次被送進監獄，就像他當年做的那樣。

    那時候他還是所謂的正義人士，姜石還是十惡不赦的犯罪分子。一切都沒有變化，就像當年一樣，選擇權還在他手上。

    這幾天商應凡一直都在觀察著姜石。他發現姜石雖然嘴上說著要珍惜這段一家人團聚的時光，眼睛卻總在四處亂瞄，還總是找機會往外面跑。如果不出意外，姜石已經給自己想好了一條萬無一失的逃跑路線。

    姜石也在觀察著商應凡。他故意露出馬腳，就是想看商應凡是不是還像當年那樣“狠心”。姜石希望商應凡狠心，這樣他就有理由徹底不去想他，然后在東山再起后把女兒從他身邊搶走。

    越愛一個人就會發現自己越像一個人。他們一起玩著過家家的把戲，都在嘴上說著我愛你，睡覺時在一起纏綿，卻都沒有真正相信過對方，又都知道對方在騙自己。

    他們的手都摸遍了對方的全身，靈魂又怎會沒有深入過對方的內心？

    兩個人都在賭，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來究竟在賭什么。

    最后天亮了。

    賭贏的人走了，賭輸的人就找個理由騙自己。

    人人都說要走正確的路，要做正確的事，都知道正確答案會是什么樣子，但真正做出正確答案的又有幾個？

    他走錯了第一步，而他走錯了最后一步，兩個人加起來就是一起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