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衡山
兩月后宋湘神姍姍回了派中,已是孟秋時節,木葉不比她離去時繁茂。她一入派門就被其余皂袍的弟子認出,紛紛叫她小師祖,女子沒臉沒皮地亦笑盈盈的謝了。當代衡山掌門比石囷峰主矮一輩,所以上下稱她小宋師叔并不為過。 自大門到省身堂約有三、四里的石階,她游歷歸來,得先去此處交差。堂主是一向嚴厲的唐夫人,也是七十二峰中煙霞峰之主,最善名物。湘神乖乖給她看蛟丹,見其在她姓名旁按了印,才夾著尾巴退出。 一出省身堂,她便放出劍來、準備御風而去,修煉之所與此地相隔萬里,若是徒步不知得走到何時。當她凌空俯瞰,但見中殿熱鬧,似乎有貴客臨門,可湘神剛從外歸來,身困眼乏,沒工夫湊熱鬧。 石囷峰恰在湘水側,其膾炙人口的天然誦經聲便是江風襲來時、與峭壁下的多處xue室所發出的嗡鳴。而今湘神御劍穿山越嶺,橫渡激流,恰好看見那些怪誕卻雄偉的自然造物。只是還未等她多看一眼,便入了其主的法陣,那原本毫無人跡的險峰竟然憑空出現了一片亭臺樓閣,皆是紫漆碧瓦,錯落有致。待他落地,身前則是一丈多高的朱紅大門,以及守在門前的兩名白衣童子。那兩名童子是山精所化,見主人親弟子歸來,忙打開大門,將他引入石囷宮中。湘神住在西面招搖館,門前有兩棵雌雄丹桂,如今還未開花。童子們已準備好熱水與香膏,待她一入家門,便在仆人的簇擁下更衣洗漱。 約莫半個時辰后,石囷峰主人才召見她,湘神著新得來的青衣在黃昏的風中穿過回廊,喜滋滋地步入正殿。一名著紫羅道袍的中年男子正豎在堂前,玉面青須,卻偏偏不怒自威,不是她師父蛾仲道又是誰?湘神鄭重拜過,剛想如往常般坐于旁邊玫瑰椅,只聽一聲洪鐘大喝,下意識麻利地埋下頭去。 “臭丫頭,真是膽大包天!”小徒弟以為是自己做了任務后貪玩被發現,正搜腸刮肚地想怎么騙師父,卻聽峰主問責竊書之事,“三月不見,你連談府都敢闖了?”她在心底“咦”了一聲,將一雙眼睛往蛾仲道臉上瞟。見她賊眉鼠眼模樣,師父嗤笑:“世人猜不出誰是盜賊,我可清清楚楚。誰在下山前可惜過衡山某卷僅有半壁?你向來無忌,我原來還覺得是個修煉的好材料,如今看來是把你慣壞了!” 他罵的擲地有聲,但小徒弟向來善于察言觀色,她知師父的火氣已是徒有其表,將提前準備的說辭提出來:“徒兒此次妄為是為了師父。師父以半部草創飄渺劍,雖已震驚天下,可至今停滯了三十年,我想若有完本定能助師父一臂之力?!倍曛俚雷猿鰩熎癃殑摼挪啃录?,其中以飄渺劍為著,所以又得飄渺真人此嘉名。但世人不知其出于,更不知他只參看的是殘卷。湘神說完便從無量囊里取出那盜來的古籍,峰主“哼”了一聲,神色復雜地納去?!皠e以為此事就揭過了,我問你,你又不知那談家的地圖,如何能盜來他寶庫中書籍?” 宋湘神終于挺直腰板?!按笳蕾\,無非分仙凡。他家外設松濤陣防凡人,我以腳力便可破之;內設仙人咒,非談氏本家人施法就會被察覺,我便沒用術法。能找到藏書地還靠師父曾借過他家一本書,以西沙側柏熏染,我知道有種甲蟲最怕這味藥,它們背著逃的地方便是那藏書室。至于怎么騙過守衛,我找煙霞峰的師侄借來仲甫燭?!?/br> 峰主見心愛的幼徒侃侃而談,眉飛色舞,佯裝怒到:“看把你得意的,你師兄也回來了,要不要到他面前也炫耀一番?” 蛾仲道這些年只收過兩個親傳弟子,大弟子名淳于克,比湘神早來衡山百余年,如今已出師創業。他在山上時,不僅修煉劍道咒術,亦懂陣法醫學煅器博物等,同受諸多峰主、長老們的照顧和傳教,便是掌門也愛他得很。湘神聽他回來了,眼睛亮亮的。 “我下午見到中殿那里熱鬧,原來是師兄回來了?!?/br> 女子熱性,便顧不著師父,想去中殿湊熱鬧。還不等蛾仲道罵她,只見一個山精前來稟報,說是淳于克正在階下等候召見。宋湘神沖出門去,正殿門前有三十三階,下面正站著個玄衣玉冠的高大身影,在漸濃的夜色里靜候。她一面喊著師兄,一面笑著跑下去。那人聽聲便抬起頭來,眉眼濃重,英氣逼人?!拔业朗钦l此刻還在拜訪師父,原來是你呀。” 湘神一見他便微紅了眼睛,“師兄如今只想著自己的新宮,一去七八年也不見回來?!彼幻婀肿铮幻鎸⑷死蠘翘荨D腥税矒崴频啬笏直郏徽f這些年信未曾斷過,只是鄙司草創,脫不得身,說話間二人一并步入殿中。 峰主也極愛這個大弟子,見他如今英偉模樣,不免數落起小的來:“你看看你師兄下山后如何?再看看你,才出去三個月,只顧玩了?!?/br> 淳于克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師妹,見她神采飛揚,哪兒有半分愧疚,不禁莞爾:“湘神修煉一甲子已是青袍,果然是衡山百年難見的天才。哪兒有師傅說的那么不堪?” 飄渺真人得意地撫摸胡須:“我剛才還罵她呢,小丫頭最怕心思歪了,出門就圖人間煙火,如何還能專心修煉呢?”就見湘神笑而不語。 仆從獻上清酒,他師徒三人敘起舊來,蛾仲道讓淳于克將他這些年的經歷詳細說給師妹聽:原來修士下山后見禹貢分拆,各路諸侯稱帝,使黎庶蒼生百余年來未有片刻安寧,使他生出拯救蒼生的心愿。他本就是慶國皇族,便向本宗效力。起初眾人只以為他是嘩眾取寵,但后來見他不光能斬妖除魔,還懂得調兵遣將,復耕撫民,多次力挽狂瀾,使數國臣服,慶帝感其襄助,如今已封作國師,他便在離慶京高都不遠的王屋山上自立門戶,所以才有了方才宋湘神提到的景元宮。 “我雖已出師,卻心心念念著衡山故里,愿致九州太平后回來做一執事,與眾師父子弟共探仙道?!闭f罷,淳于克便飲下杯中清酒。 師妹本在吃她最愛的桃脯,聽到師兄自謙,不由嬉笑起來:“作執事怎配的上你,好歹也是人間萬人傳頌的神君,不如自辟新峰,我到師兄座下修煉好了。”玄衣男子聽女子這番打趣,又往她杯里乘滿佳釀,以示懲戒。不過他二人調笑時忽然男子似想起什么,對師父鄭重請示:“我正好有個關于師妹的事還請您允許:請您將她借我幾年,就當再出門歷練一番?!?/br> 蛾仲道卻不說話了,大徒弟只好又拜:“師父對湘神的授業是極好的,可她始終在山上,于世情一竅不通,長此以往于道心無益?!边@倒是說中峰主心事,他一雙眼睛威嚴地掃過來,問看上去懵懂卻期待的小徒弟:“你師兄要你陪他去凡間走一趟,你愿意否?” 宋湘神不是看不到他心底憂慮,只是想到人間滋味,不住往師父那里點頭。 “哼,女大不中留!” 從師父處告辭,師兄妹一并向西而去,淳于克曾住的望宸閣自他下山后從沒人動過,如今主人回來了自然還是住那里。二人居所毗鄰,他們過去常在練功之后說笑同返,方才吃酒時看似如故,卻到底生疏了,路上沒了師父便有些沉默。 淳于克忽然沉聲道:“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山上還好嗎?” 嗯?宋湘神不明白師兄為何拿那樣的目光看著自己。“你下山后,師父只能折騰我一個了,幸好有師母疼愛我。”可是溫柔的宋夫人身體不好,總得閉關。 男人無奈地想揉她頭發,但手伸了一半,卻發現師妹已將滿頭長發綰在髻網中,就連過去毛茸茸的鬢角也尋不到了。湘神不再是記憶里那個粗放、野蠻的丫頭,再也不會穿著練功后臟兮兮的皂袍去宋夫人的廚房里偷吃的,正如她拔高的身形般,她已經是個女人了?!皫熋茫悴畈欢嗟搅丝蛇x擇道侶的年紀,這衡山雖大,俊才卻不多。等下山后師兄替你把關?!?/br> 誰知女子聽了這話就皺起鼻子:“不行不行,我才多大!金丹都沒結,山也沒下幾次,就說要婚嫁了!是不是也太早了?”她想想又拉起師兄的手臂,有些擠眉弄眼:“何況師兄都沒定,掌門長老要催也是先催你!” 淳于克嘆口氣后轉移了話題:“湘神可知我為何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見她沉默地搖搖頭,男子并未責怪她不知事:“人間不能統一,其根本在于過去各路帝王分別拜了仙家山頭。像我們衡山這種大派很少干預,多是那些小門小派與其勾連,逐漸延長了亂世。”他說道此處不免嘆息一聲,“我當年下山不久,便發現這點,同眾師叔師兄都討論過,最先是掌門同意了我的想法,他說人間的戰亂也會影響仙門,這百年以來是衡山開宗之后人數最少的百年?!?/br> “可之前不也有亂世嗎?” 她問在點上,淳于克皺起眉頭:“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如今世上機緣稀薄,九州仙道在逐漸枯竭,有修煉資格的人本就在減少,兵戎戰火讓一切雪上加霜。前輩們我不好請動,又因人間各路勢力犬牙交錯,這些年我身邊都沒什么貼心人,只等著師妹成熟、襄助于我,早日平定天下?!?/br> 玄衣的男人停下腳步,他仰觀辰星,似乎在叩問天道。宋湘神陪他一同看去,見星河璀璨,恍若一副橫跨亙古的畫卷,不由得豪氣縱生?!皫熜炙f其實我如今并不明白,可衡山上誰又不想早日出師證道,闖出一番事業來?既然已得掌門和師父首肯,又有你殷切期盼,師妹我自當殫精竭慮。” 話音剛落便被人握住手腕,女子皺起眉頭,她見面前高大的男人在聽完她表言后、眼神開始危險的閃爍,一雙薄唇啟闔,離她不過咫尺:“你此去定然不會失望……”說罷竟然先一步離去,留給她一個果決的身影。 秋風吹來,吹去酒意,也給她方才發熱的頭腦降了溫。石囷峰的小徒弟眺望著燦爛的夜空,試圖用宏圖壯志來掩蓋內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