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家人
客廳傳來混合著尖叫怒吼的吵鬧聲,有誰開始砸東西,緊接著響起尖銳的啼哭。耳膜被震得微微發痛,聞靖雪合上書去檢查門鎖——進來時就順手反鎖了,外面的人進不來。 這才放了心,撕下那張扉頁放到桌上,用鋼筆壓好,把要帶走的書點了下數目,發現少了一本。 她趴在地上往床底看,果然見那本書被可憐得卡在床和墻壁之間的縫隙。 擦了一遍封面,堆成一小摞抱在懷里。 要離開就得走客廳,不可避免地闖進人家眼睛里,幾人聽到動靜齊刷刷轉過頭看她,動作整齊得和一條生產線上制造出的提線木偶似的,表情如出一轍的陰沉。 聞靖雪眉毛都沒動一下,胸腔像被什么壓迫住了,二氧化碳不能順暢地呼出來,往幾人臉上掃一圈——她嫂子不在。 然后神色自若地擠過擋道的聞成功,“麻煩讓一讓。” 聞成功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沒在意。 出了暗著的走廊,客廳的白熾燈太晃眼,看人還得微微瞇著。 視線暈出一片淡淡的光圈,很虛幻。 她那小侄子就站在光圈底下,和他們一樣直勾勾盯著她,表情眼神皆是茫然,一手抓著包她給買的薯片,一手被陳英紅牽著,見她走近一步還往人身后躲了躲。 她發現小孩眼睛里和不久前不一樣了——困惑和敵意交織,看起來糾結的很。 大概是陳英紅又給他說了自己的什么壞話,聞向東年紀小,又在太奶奶身邊呆慣了,沒什么判斷力,自然聽什么是什么。 虛幻感更強了,地板是實的。聞靖雪卻覺得自己像是踩在云上,茫茫然落不到實處。 手里掂著煙灰缸的聞靖林等她走過身側,突然開了口:“什么書?別是爸的吧,你就這么擅自拿走?女孩子家,能不能要點臉?” 說話沙啞得厲害,聽著有種粗莽的匪氣。 “我的。”聞靖雪視線轉向他。 “你的?” 聞靖林重復一遍,兩條濃黑的眉毛緊擰在一起。 煙灰缸“嘭”的一聲,落回茶幾上。 聞靖林朝她啐了聲:“放屁。” 他咬著濾嘴,一口煙霧從干燥起皮的唇邊逸出來,眼角微垂的弧度被燈光打下片陰影,落在黑黃的皮膚上,這讓他看起來更陰沉了,接著撩起的眼皮兒透出輕蔑,“我上次還看到爸在上面寫字了,把書留下。” 聞靖雪轉過頭和父親聞成功對上視線,那雙總盛著懦弱的眼睛別了開,這是默認了。 “這是我的書。” 她舔了下嘴唇,像在確認什么事實: “爸,您說是嗎?” 回答她的是陳英紅的破口大罵。 ——“白眼狼”“賤蹄子”“小婊子”“遲早死外邊兒!免得以后和你哥爭遺產!” 她的聲音像是劇烈剮蹭黑板的粉筆,尖細粗礪,帶著顫,發著抖,高分貝造成異樣刺耳的效果,狂亂擠進耳道,張牙舞爪地撕扯鼓膜。 立刻被聞靖林不耐煩地掐斷,“別吵。” 跟按了暫停鍵似的,陳英紅停下這毫無意義的聲污染,絲毫沒發覺聞成功難看的臉色。 還連帶著自己兒子也一起罵進去了,聞靖雪覺得好笑,擰上門把手一轉,開了條縫。聞靖林走近狠狠撞了下她的肩膀,惡聲惡氣,“書留下。” 她攥緊書頁邊角,才沒一拳砸上聞靖林的下巴。 聞成功上前攔住兒子,“是她的書!” “成功,都這時候了你居然還護著她!”陳英紅尖叫。 他訥訥道:“媽,這真是雪雪的書。” 聞靖雪沖聞靖林聳了聳肩,對方渾濁發紅的眼珠子瞪得要突出來了似的,神情駭人,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才解氣。 根本看不出他倆是同一個爹媽生的兄妹。 嘈雜的恨恨聲隨著大門關閉,連同那窒息的氣氛一同被隔絕在內——這客廳短短十來米的路可真他媽難走。 樓道是聲控的,聞靖雪用力踩了下地面——實的,虛幻感在離開那個空間后就消失了。 昏黃的光亮了。 一抬眼,她年輕的嫂子站在上一階樓梯上。 不可否認的是,單看五官,徐知書真的長得很漂亮,不然也不可能被少年時期的聞靖林看上——聞家基因好,生出的男人都是一等一的帥哥,在學校有大把女生追求。 只是看著人模狗樣,干的全是些混賬事。 十七歲的聞靖林把小一屆的學妹徐知書哄上床的當晚,和正在寫作業的聞靖雪得意炫耀了好一通,第二天這件事便傳遍了大街小巷,鬧得人盡皆知。 那時大家都對“性”諱莫如深,鄰里學校都暗地里指指點點戳著她的脊梁骨,徐知書被退學。 稀里糊涂地,懷孕、結婚、生孩子。 前程盡毀,受盡磋磨。 按理說,任何一個女人遭受這些,就算不瘋,也早被磨掉骨子里的所有靈氣,甚至被屋里的那群怪物同化。 徐知書沒有,在聞靖雪見到她的第一面,她就知道了。 那時女人頭發散亂,臉頰胳膊掛著道道臟污暗紅的血——還在往下淌,但她只是靜靜看陳英紅對她的丈夫和兒子噓寒問暖,轉頭吐沫星子飛濺地指著自己罵喪門星。 她獨自站在角落,不發一言,像是不存在。 肩背貼墻,直得像堅韌的楊。 聞靖雪在她身上看到了母親譚緒秋的影子,喊人進房間,清理傷口。 能看得出徐知書曾經皮膚細白的影子。 兩條胳膊細的不見rou,粗糙暗沉,疤痕遍布,煙頭燙傷,割傷,淤傷。 輕輕摸上去,凹凸不平。 聞靖雪垂著眼,“你可以找爸打好關系,一般情況下,只要陳英紅不插手,他會護著你。現在聞靖林有求于他,怎么說都是要聽他爹的話的。” 空氣或許有好一會兒的安靜,直到她嫂子突然發出聲短促的輕笑,眼角彎起細紋。 眉間的沉郁憂愁不見了,這讓她一瞬間看起來年輕不少——聞靖雪捏著棉簽的手一頓,若無其事地重新擦上皮膚——女人明明才二十出頭,看起來卻像三十多歲,這個認識讓她感到些酸澀。 那只垂在床單上的手抬起來,伸進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兜里摸了摸,把藏著的幾張鈔票塞給聞靖雪,讓她給自己買些吃的。 “我不要。” 聞靖雪看她,嫂子也看她,“收著吧。” 她眼里含著溫柔的光,“你是這個家里,第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人。” 只是幫忙清理了一下傷口而已。 聞家就是這么個地獄,里面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聞靖雪想,所以她必須趁早離開這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