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的表情凝固了。

    他的目光在法師與國王之間打了幾個來回，沉默許久，最終盯住國王：“我怎么確定這不是替身？”

    洛克聳肩：“外形上沒有法術痕跡，但要是他本來就和國王長得一樣，我就不知道了，是你認識他，又不是我。這樣，你自己來確定吧，是本人就隨你處置，不是的話，不準傷害無辜。”

    清醒咒一打，隨手在他手腕上一拍，洛克就出去了，還主動地替他關了門。

    歐文·坎布爾，前任國王最寵愛的兒子，像牲畜一樣被扔在了地上，醒來時有些迷茫，卻很快弄清楚了情況。

    看見精靈時，他迅速將驚恐藏了起來，臉上自然地流露出了些許欣喜。

    “雅各？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長了一副可親的好相貌。淺棕色的頭發彎曲蓬松，白皙的臉頰鼻梁上散著淺色的雀斑，深紫色的眼睛真誠而溫柔。他看起來很年輕，很無害。對著精靈微笑時，一國之主有種綿羊般的靦腆：“真高興見到你。你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嗎？”

    精靈低頭看著右手手腕上卷的一截半枯的藤緩緩地轉動，根莖刺破他的皮膚，扎進了血管。

    失去隨從與高階護具的國王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他從未面對過擁有力量的精靈，不禁懼怕起來，和煦的微笑僵硬如假面，柔和的男聲不住顫抖：“雅各，我很想念你。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是被蒙蔽的，我愿意用一切來彌補，你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精靈看著藤蔓汲取他的血液，枯萎的莖漸漸飽滿，緩緩伸長。

    歐文眼睜睜地看著那節藤蔓生長，就像看著死神在他面前磨鐮刀，恐懼攥住了他的心臟，再也繃不住紳士的皮，喊道：“我是被他們蒙蔽了！我愛你，你愛我的不是嗎？精靈擁有永恒的愛！你不會想傷害我的！”

    洛克本來的計劃，是去看他的筆記，順帶分神關注著這邊的動態，以免精靈發生什么意外。誰知那國王一開口，就驚得他腳一拌，差點把架子給推散架了。

    架子沒倒，只晃動了兩下，把一個小瓶摔碎在地上，飄起了灰色的煙霧。

    煙霧中浮現了人影。

    是艾伯特的記憶記錄。

    －

    空房間內。

    “是啊，我愛過你，但你不是親眼看著愛慕轉為仇恨的嗎？”精靈抬起頭望著歐文，左手點著自己的胸口，困惑道：“是在這里顯現的，還是這里？”

    藤蔓如同長鞭匍匐在地，他看著并不憤怒，反而有一種天真的神色。

    這令約克的國王毛骨悚然，怕得兩腿直抖，哀求：“雅各，雅各！我是被蒙蔽的！我只是太生氣，我只是……你在龍騎士面前下我面子……”

    精靈按著衣服下已經被法師修復過了皮膚，恍然大悟：“哦，在這里！后來這里烙了一個婊子。你下的命令。”

    “雅……雅各……我可以改的，我可以愛你，我后悔了，真的，我早就后悔了……”歐文縮在墻角，恨不得跪下來哀求。

    雅各偏著頭，皺著眉，不滿地說：“我不喜歡那個詞，我不喜歡你。”

    帶著血色的細長藤蔓蜿蜒而去，如同一條長蛇，窸窸窣窣，留下彎曲的痕跡。

    “救命！救命！他瘋了！救救我！我把國庫給你！救救我！”歐文往門口的方向連滾帶爬，被藤蔓卷著腿拽回來，捆得掙扎不能，又扭過頭來求精靈：“別，你會后悔的！我愛你！都可以！對不起，求你了！”

    雅各嘆息，如同低吟：“我不喜歡你的口舌，多是甜言蜜語，卻無一句真。”

    藤蔓尖端纖細如針，卻也精準有力，在歐文驚恐的尖叫中穿透了他上下嘴唇，將之縫死。

    “我不喜歡你的手臂，可以控制得了蛇鞭之韌，卻扎不好一條繃帶。”

    粗壯的藤蔓將他的手臂束緊，在他身后勒作一團。

    慘叫悶在口舌，難聽至極，鼻涕眼淚糊在抽搐變形的臉上，難看至極。

    雅各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在自己慘叫時大笑，也不懂什么叫悲劇的美感。

    “我不喜歡你的欲望，你的欲望在萬人之上，在我的痛苦之上。”

    藤蔓伸進了他僅有的遮蔽，將他腥臊之處圈了起來。歐文眼睛猩紅，慘叫不似人聲，在地上拱得像一條蛆。

    “我不喜歡你。”雅各催動藤蔓快速生長，一層層地將他裹了起來，緊緊地，像一個巨大的繭，橫在房間中央，惡臭從中散發出來。

    很快，繭里便安靜下來。

    偉大的國王，長盛不衰的坎貝爾家族第二十三代家主，歐文·坎貝爾，死于窒息。

    藤蔓斷裂，雅各只保留手環一樣的一小節，看著那個巨大的繭，默念了引火咒。

    －

    洛克揉了揉胸口，有些不適。

    艾伯特說得沒錯，精靈的眼神令人心碎。

    他知曉空房間里的進展，也震驚于精靈的狠厲，只是沒能放棄觀看記憶，而就是這么一小會兒，他的空房間已經點起了大火。

    來不及修整情緒，洛克急急忙忙地沖出去，便在焦臭的煙霧中，看到了面對房間站在門口的精靈，仿佛沒意識到煙霧嗆鼻，孤單地站在那里。

    他一把將人拽到身后，對著那個火球伸手一壓一推，便將它壓縮成一個焦黑圓球后扔出了法師塔。

    狼人咳嗽著，丟了幾個咒清理空氣，轉過身來，卻發現精靈咬著嘴唇目光渙散，眼淚一行行地滾下來，隨著他身體不自覺的顫抖砸在地上。

    雅各的眼前仍是黑煙大火，耳邊則是惡魔低語。

    “既然龍騎士閣下對我的精靈感興趣，那他就送你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買了個祖宗嗎？把他帶出去！見笑啦，艾伯特。”

    “你說他傻不傻，陪龍騎士大人是個美差啊，他竟然潑了陛下酒。”

    “喜歡的時候怎么都好，等玩膩了，當然不會忍他。嗨，我等了好久了，脾氣那么大，玩個別人都要瞞著他，陛下能忍他半年已經創紀錄了。”

    “嘶，咬得真疼！你到底行不行？”

    “哈哈哈，你們看他那個樣子。不是說精靈很容易氣死嗎？怎么這只還這么活蹦亂跳的？我看再來三個也喂不飽他。”

    “是精靈族也沒那么知廉恥，還是這只格外地沒有自尊？”

    “行啊兄弟，真是有創意。”

    “原來你也知道什么是“下賤”？”

    雅各聽見自己的聲音，那么脆弱，脆弱得令他惡心：“我要見歐文。”

    “什么好東西？要浪費了我的時間，我就把你們都扔給凱文那個變態。”

    “……愛慕。”歐文的聲音變輕了：“精靈族的愛，可當真是永恒。”

    自己絕望的聲音：“你說買，是什么意思？”

    旁人的大笑聲里，歐文沒有說話。

    “我竟然真的以為你在黑市救了我……”

    被俘受傷，yin邪的改造，僥幸逃脫后的半年，他曾擁有的過細語開導，母親離開后就再也沒有體驗過的溫柔關懷，還有那些他意識到不太對勁的哄騙隱瞞。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騙局。

    精靈不愿受辱，偶爾落在人手里的也很快衰亡。可聰明的人類找到了玩弄精靈的辦法。

    找一個被排擠的混血，不會被尋仇，做好改良，便于使用，再由買家“營救”。

    賣家附贈的藥水加上買家精湛的演技，足以令蠢笨的精靈將玩弄當成幫助，甚至把心也賠進去。最后還是買家失了興致，這場戲才算謝幕。

    雅各不懂，為什么生活如此復雜，為什么自己如此輕信。

    他不喜歡悔恨與冷漠，不喜歡欺騙與折磨。

    他不喜歡這個世界，也不喜歡自己。

    閉上了眼睛，疲憊的精靈在心中呼喚：親愛的母樹，請收留您愚蠢的孩子。

    歐文暴怒，但那不重要了，他聽見了來自母樹的召喚，十分微弱的召喚。

    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聲音。

    －

    “嘿，雅各？我可以這么叫你嗎？雅各？”洛克擔憂地看著他，卻怎么叫也沒有反應。

    他抖得很厲害，眼神里充滿了恐懼與震驚，瞳孔緊緊地縮著，陷在了回憶中無法擺脫。

    幾乎算是親眼所見他虐殺了一個人，此刻洛克依然對他有一種像是面對幼崽的錯覺。

    在他自己年幼的時候，也曾獨自遇見了野獸，情急之下化了狼型，卻因為年幼失控而將之撕成碎片。那時，他清醒過來，也是這樣，面對著那片被血洇濕的地發抖。

    不一樣的。成年的，出于仇恨的，與年幼失控不一樣的。

    但洛克還是，忍不住回憶起自己當時在想什么。

    他想要撲進父母的懷里，好好地哭一場。

    洛克伸出胳膊，慢慢地將他抱住，小心地順了順他的背：“好了，沒事了。我不應該讓你自己面對他。沒事了。哭出來就好了。”

    精靈發著抖，任由他抱住自己，緩緩地，緩緩地把臉靠在了他的身上，過了許久，終于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