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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以為報

    將力竭昏睡的雅各送回屋,洛克坐回了實驗室。

    枯坐許久。

    手上的筆記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讓人聯想起陰暗處尸液哺育出的菌絲,透明晶瑩的菌柱中流淌著死亡的氣息。洛克拿著它,仿佛有陰冷的細絲從他指尖探進身體,吸走了他靈魂的熱量。

    洛克摸了摸鎖骨下方,那塊被雅各洇濕的布料早已被他用魔法烘干,可他依然覺得那里有濕潤的熱氣,潮乎乎的。

    那一點殘留的溫度讓他的胸口溫暖了一點。

    他吸了口氣,翻開了筆記。

    “衰敗期本源力量侵蝕實驗體,截斷全部魔法回路可大幅降低衰敗速率?!?/br>
    “清除本源力量實驗體無法維持基本生理活動,使用輔助生存措施。”

    輔助生存設施上畫了個圈,邊上有個向上的小箭頭。

    這是要改善的意思,洛克很清楚。在伊利亞塔生活的日子以十年為單位,他了解伊利亞的習慣,也用過這種“設施”。

    高魔敏的材料放進身體,代替原本的組織。維持生命體征的術法刻在精靈的骨頭上,也曾紋在他的rou里。

    這種生存,也就是生命存在罷了。

    被這種“措施”折磨了三個月的樹精靈是因驕傲走向厄運的。他對伊利亞說他對自己不敬,所以自己要按人類的習俗發起決斗。

    殊不知使用黑魔法的法師觀念和人類差得很遠。

    精靈最終被強行帶回來當做了“高魔抗”組的實驗對象。短短三天便不堪受辱,一心回歸。

    精靈看伊利亞的眼神與臭蟲無異,卻對狼人還算友好,他安慰他別怕,勸他快些逃命。也許在活了幾百年的精靈眼里,接近成年的狼人也還是個孩子。

    至今,洛克都記得樹精靈看他的眼神多么溫柔。

    精靈記錄的最后一行寫著:“感情牽絆可激發潛能?效力待測量?!焙竺娈嬃艘粋€叉。這便是伊利亞關于衰敗期精靈維生極限實驗的結束了。

    洛克盯著桌子上的凹陷處陷入沉思。

    -

    這一夜很安靜,兔子不停歇的咀嚼聲是法師塔里除呼吸外唯一的聲響。

    無論是洛克還是洛克的塔,在法師中都是個另類。

    他的塔不在空間裂縫,而在海中孤島,還保留著作為狼人的樸素審美——在大教堂長大的艾伯特看來,他的法師塔內部活像狼人自己刨出來的窩。

    其實該有的也都有,原木桌羽毛墊,頂多就是桌上無紋理,墊上無刺繡,合在一起,讓他的塔像個半成品。

    狼人是熱情的忠誠的粗糙的種族,他們直來直去,不喜歡繁瑣的裝飾,偏好質樸舒適。

    左右也沒什么人能看見,洛克隨心所欲地打造了自己的家。

    也因此,他留出了一個窗戶,讓真正的陽光照射進來。出于安全的考量,只有一個窗戶,開在了門廳上方,離地三米。

    眼下,風格十分原生態的法師塔變了一點樣子。

    石墻裹著莖葉交織的網,柱子垂下絲帶似的藤,窗戶下邊多了一個綠色的吊床。

    慣常使用植物的精靈似乎缺乏一點清理魔法痕跡的好習慣。

    也許是有意的,洛克想。這些痕跡于精靈是梯是路。對這個階段的精靈而言,每次使用力量都是對他自身的消耗,他沒有那么多力量可以用來反復揮霍?;蛟S靜養更有利于他的健康,但洛克不打算阻止。

    至少這樣,精靈會稍稍愜意。

    雅各松弛地躺在陽光最好的位置,戴著金環的手腕垂在吊床外,臉微微側向光的方向,綠眼睛半瞇著,如同一汪寧靜碧水,睫毛灑了一層金輝,黑發在陽光下像抹了層淺棕色的蜜糖,半睡半醒,昏昏沉沉。

    莎朵小姐趴在他的肚子上,眼睛半睜不睜,前爪揣在胸前,趴得好像一塊端莊的黑面包,配上她胖得方正的黑臉,看著十分安逸,看他的眼神還帶了幾分慈祥。

    山洞一樣的法師塔陽光正好。

    陰暗的實驗室,疼痛的嘶嚎,這一刻都離洛克遠去了。一夜未眠的洛克久違地感到了一點欣慰。

    他躡手躡腳地從下面走了過去。

    等洛克拆著艾伯特的信件,叼著腌牛rou再路過門廳時,精靈順著柱子滑了下來,落在了他的面前。

    裝著小果子的袋子被他系在腰間,隨他動作掉下來了一點,他拽緊繩子,眼神清醒而探究,問:“你是什么人?”

    “洛克·伯恩斯?你一直沒記下來嗎?”洛克無奈。

    “你買得起青根果。”雅各的手指輕輕地點在桌子上。

    青根果是精靈食譜上的最佳補品,也是最受捧的零食,可產量極低,從來輪不到雅各的份,誰想落到了這個地步,卻被洛克隨手丟了一整袋。

    洛克擺擺手:“不算什么,這塔里比那個貴的東西有的是,出了師的法師還有缺錢花的嗎?”

    雅各的耳朵尖忽地一垂,他瞟了眼平平無奇的木桌,默默地把手縮了回來:““你拎回來了坎貝爾?!?/br>
    洛克反應過來,這不是在問姓名,而是在問名號,他撓撓頭:“約克而已,又不是菲勒斯的皇帝。說起來有點難為情,你聽說過曙光的雪風之杖嗎?”

    比有個挺傻的名號更尷尬的是,聽者露出了迷茫的眼神:“曙光傭兵團嗎?什么杖?”

    “別管了,很多年前的事了?!甭蹇肃駠魍滔铝耸稚献詈笠粔K煎牛rou,舔舔手指,轉了話題:“總之坎貝爾不算什么大麻煩,正好我也看他們家不太順眼。說起來,你只有一個仇人,一個愿望?”

    盡管他很清楚,一個已經很多了,樹精靈只在衰敗開始的第一天說想回家,再到后來,連愿望都同恐懼一起被母樹抹平。

    “我沒有……”雅各頓了一下,蹙眉道:“極北雪原?!?/br>
    這個詞跑出來得如此自然,仿佛是他已經期盼許久,盡管他不曾意識到。

    洛克頷首:“雪原也不是什么大麻煩?!?/br>
    他還沒來得及為精靈尚有心愿而感到一絲輕松,便見精靈閉了閉眼。

    “你很富有,很強大,我沒什么能給你的?!?/br>
    受過傷害的精靈不愿再交付信任,但不介意付出他僅有的,自己也不珍惜的一點資產。

    藤蔓刺破指尖,血液漂浮在空中形成了一個繁復的圖案,雅各用精靈語吟唱誓言:“我自愿將父親遺留的血、母親滋養的rou、母樹賜予的骨,除靈魂外所擁有的一切無償贈與洛克·伯恩斯,誓言在我自然死亡后生效?!?/br>
    他甩甩手,換回了通用語:“不附怨氣的精靈遺骨,你應該能找到用處。”

    洛克先是驚訝,聽懂了他的誓言后,臉色轉為一種令精靈不安的陰沉。他打了個響指,血液構成的印記在空中消散一空。

    深呼吸了一下,他轉身便沖著臥室走去,留給了精靈句:“我要這有什么用?別把我當成那種喜歡用人骨頭的法師!”

    雅各站在原地,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來,顯出了一點無措。

    -

    光隨著洛克的腳步依次點亮他的路,在他背后投了長長的影。

    浴室中,洛克用冷水沖了把臉,胸口的起伏平緩了些。

    魔法維持的水鏡清晰明亮,狼人看到自己臉色陰郁,額上的白發被水打濕糾結在了一起,有些狼狽的樣子,也透過水鏡,看到了身后空蕩蕩的浴缸。

    一雙死氣沉沉的綠眼睛忽然出現在他腦海。

    剛給人甩了臉色的洛克捏捏額頭,有些后悔了。

    到底還是被筆記影響了。加上舊地重游,他想起生抽脊椎的痛苦來,以至于雅各的行為讓他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和伊利亞被歸為了一類——好吃好喝好東西喂著籠中人,眼睛里看見的卻只是一根成長中的法杖原料罷了。

    是他反應過激了。

    如果一個人一無所有,連遺骨都要給出去,那他需要的絕不是自己這樣的態度。

    洛克冷靜了下來,又出去了。

    精靈仍站在原地,微微抬著下巴,看不出喜怒,見了洛克,稍稍低了頭,眼神偏開了。

    洛克搓了搓臉:“請別放在心上,雅各先生。你需要什么東西嗎?我們下午就出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