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向明說完這句話，冷暗的雙眸一下子暗了下來，他將一瓶酒放到桌上，坐下來，眼皮微微抖了抖，手指尖在桌面上劃了幾下，沉默了一會兒后才開口：“從你被收養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一起吃過年夜飯了……”

    郝向明被收養是在十年前的冬天，那時，鵝毛大雪覆蓋了茫茫大地，猛烈的寒風一吹，整個燕城都冷得發抖。

    八歲的小溫安和小溫樂穿著社會企業捐贈的舊棉衣，和福利院其他小孩兒擠在暖氣片前取暖。不知是因為暖氣費沒交夠，還是設備實在太老太差勁，亦或是營養不良，自身御寒能力不夠強，即使臉都要貼到暖氣片上了，這一群小孩兒還是冷得上下牙齒直打架。

    “哥哥，我手冷?！毙貥返吐曊f，向哥哥伸出了一雙被尺子打爛了的小手。

    因為總是跟福利院的小孩兒打架，在上課時搗亂，睡覺也不安分，小溫樂三天兩頭挨罰，被保育員用尺子打手心。福利院大人小孩兒都不喜歡他，覺得這個溫樂就是個禍害。

    “你怎么就不學學你哥哥呢！你看你哥哥多乖！”福利院的老師總是這樣訓斥他，然后“啪”的一下又打向溫樂的手心。

    可是這些指責溫樂的人從來都不愿花點耐心好好問問，溫樂為什么會這么兇。

    相比于外向的溫樂，哥哥溫安要內向乖巧許多，也不會反抗，所以福利院里的大孩子總愛欺負他，搶他的飯，弄臟他的衣服，弄壞、扔掉他的生活用品，就連從旁邊走過也要伸腿使絆子，嘻嘻哈哈的，將嘲弄溫安視為沉悶生活中最大的樂子之一。

    溫樂看哥哥被欺負，氣不打一處來，主動承擔起了保護哥哥的責任。而在這個缺少重視，關心和正確引導教育的地方，保護哥哥最簡單粗暴且見效快的方式，便是挽起袖子，揮起拳頭打架斗毆。

    “讓你欺負我哥哥！你個王八蛋！我要打死你！”

    而不好好睡覺，是因為有一天溫樂在午睡時突然醒了，目睹了看寢老師掏出勃起的yinjing，一臉yin蕩地對熟睡的溫安自慰。溫樂即刻就從床上一躍而起，狠狠踹了一腳那個看寢的老師，然后抄起枕頭被子，用力往那個老師身上砸，大喊大叫把整個寢室里的孩子都吵醒了。當他被責問為什么踢老師，鬧寢室時，他什么都不說，因為他一想到那個老師對著哥哥做那樣的事就惡心得要吐。他只是往那個看寢老師撲過去，狠命地踢打和撕咬?？磳嬂蠋熈R他神經病，將他拎起來后扔給了教導老師，毫不留情地罰了他一頓藤條燜豬rou。

    從此以后，溫樂的睡眠就變得很淺很淺，時不時就坐起來一直看著溫安，像頭兇猛的小獸一樣，誰靠近溫安的床，他就會眼露兇光，攥緊拳頭做出防備姿態。他害怕如果自己睡得太熟，哥哥就會被那個很壞的看寢老師欺負，他會來不及救哥哥。

    溫樂的這些行為，導致福利院的老師將他直接判定為了“壞孩子”，上課時對他格外苛刻，動不動就找茬罵溫樂“坐不住，不好好學習”。一開始溫樂還會難過得掉眼淚，還會試著努力表現，當一個上進的好孩子，可是“壞孩子”的標簽一旦貼上了，再怎么好好表現也是很難摘掉的，尤其是像他這種連老師都敢攻擊的壞孩子，所以老師對他的評價，沒有隨著他的努力表現日益改善，而是越發變本加厲。

    于是，久而久之，溫樂就真的變成了眾望所歸的“壞孩子”，小小年紀便桀驁不馴，滅天滅地，除了哥哥溫安，沒有誰能真正讓他聽話。

    小溫安給小溫樂呵熱氣暖手，安慰弟弟：“哥哥給你暖和起來?！?/br>
    看著弟弟手上被尺子打出來的傷，一條一條就像蚯蚓一樣在那小小的掌里格外觸目驚心。

    小溫安很心疼，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掌心搓了搓小溫樂的掌心，說：“弟弟以后聽話，不要再讓老師打了。”

    “可是他們總是欺負你，我不許他們欺負你?！?/br>
    “不要打架，要跟老師還有阿姨們說。”

    “老師和阿姨們都不管的，她們總在做別的事，她們從來都不信我說的話，她們總是罵我壞孩子……”小溫樂越說聲音越低，聲音里的委屈跟手上的傷一樣明顯。

    小溫安也不知道該怎么接弟弟說的話了。他知道弟弟說的都是事實，他們這些福利院的小孩兒，只要養著沒啥大病就差不多了，教育教養這些東西，福利院里的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可是要是溫樂一直用打架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溫樂就會一直挨打，手上的傷就永遠都不會愈合。他不想這樣。每一次聽到溫樂因為受傷裂開的手碰到水而疼得抽泣時，溫安就會心疼得仿佛自己的掌心也被打爛了一樣。

    小溫安正給小溫樂暖著手，福利院的院長走了進來，對小溫安喊了一聲：“溫安，你跟我來一趟?！苯又盅a了一句，“溫樂不許跟過來?！?/br>
    “嗯。”小溫安應了一聲，正要站起，卻被小溫樂拽住了胳膊。

    “哥哥……”小溫樂低聲喊，眼神里又流露出了每一次小溫安被喊時條件反射般的不安。他對溫安的保護欲太強了，強到別人喊溫安一聲他就瞬間進入守護模式。

    小溫安輕輕拍拍小溫樂的手背，安慰道：“弟弟不要怕，哥哥很快回來的。你在這里取暖?！?/br>
    院長帶著小溫安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那里早已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在等著了。

    這兩個人看上去三十多四十歲，著裝得體，看到小溫安時不約而同露出了和善友好的笑容。

    院長將跟在身后的小溫安推到這兩人面前，對溫安說：“溫安，這是郝叔叔和趙阿姨，快問好?！?/br>
    小溫安聽話地說：“郝叔叔好，趙阿姨好。”

    郝太太蹲下身和小溫安平視，笑瞇瞇地說：“你好啊，你就是溫安吧？”

    郝先生本名郝建國，高大英俊，是個高級工程師；而郝太太本名趙麗玲，是個美麗優雅的女人，在一所大學里工作。兩人結婚多年一直懷不上孩子，實在沒有辦法了才來福利院收養孩子的。

    小溫安點點頭，站得端端正正地，兩只小手卻背在身后不安地絞來絞去。

    “真乖?！壁w麗玲笑著摸摸小溫安的頭，接著問，“平時都喜歡干什么呀？”

    “看書。”小溫安答。

    院長接過話頭，說：“溫安這孩子，很有禮貌，也特別乖，平時成績很好的，如果能在一個好環境里成長和培養，今后一定能成為一個人才。”

    趙麗玲點點頭，說：“這些我們從這個孩子的資料中已經了解到了，我們都覺得這個孩子確實很不錯，所以我們才決定要收養他的?！?/br>
    收養？小溫安聽到這個詞，即刻抬頭看向院長，滿臉震驚。這個趙阿姨要收養自己嗎？

    院長聽了她的話，笑得臉上一條條皺紋都清晰可見：“既然郝先生和郝太太決定了，那我們就盡快辦好手續，讓溫安早點搬進你們家，正好能過一個一家三口的新年！”

    “那就謝謝院長了。”趙麗玲笑著對院長說完，又低頭看向溫安，說，“溫安啊，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br>
    因為震驚和不安，小溫安的瞳孔放大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被收養，會擁有爸爸mama和一個新家。

    “我弟弟也能一起去嗎？”溫安仰頭看著這個趙阿姨問。

    趙麗玲輕輕搖搖頭，笑著說：“不能哦，我們只收養了你，你弟弟還是要留在福利院的?！?/br>
    縮在暖氣片前的溫樂等了很久才看到哥哥一臉落寞地走回來，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

    “哥哥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院長欺負你了？我去給你打他！”溫樂說著就要站起來，像只暴躁的小老虎一樣渾身發狠就要沖出去。

    溫安卻一把拉住了弟弟，將弟弟摁回了椅子上，帶著哭腔對弟弟說：“不是，院長沒有欺負我，不要去打架，不要……”說著說著，兩行眼淚就像小溪一般流了下來。

    “那你為什么哭了？”溫樂疑惑地問。

    溫安緊緊抱住溫樂，嚎啕大哭，可是不論溫樂怎么問，他就是不肯開口。

    溫安不想告訴弟弟，他被收養了，他要離開福利院加入一個新家庭了，可是弟弟卻不能一起去，因為郝叔叔和郝阿姨只能收養一個孩子，還因為，他們不喜歡弟弟這個“壞孩子”。

    他很快，就要和相依為命的弟弟分開了。

    而溫樂一直到溫安離開的那一天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天的天氣很好，冬日暖陽融化了積雪，每個人都因為晴好的天氣而心情愉快，喜氣洋洋。

    ——除了溫安和溫樂。

    郝建國和趙麗玲的車停在福利院外，那是一輛在那個時代昂貴又稀有的車子，渾身上下無不彰顯著郝家的富有和地位。車的后備箱里放著溫安為數不多的幾件東西，雖然郝太太說可以買新的，可是溫安執意要帶著，趙麗玲也就答應了。

    溫安和溫樂站在福利院門口，兩個小人兒都是淚眼汪汪。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保證我以后一定不打架也不頂嘴了，我一定聽你的話，聽老師的話，聽阿姨的話，你別走，別不要我了好不好？”溫樂邊說邊哭，眼淚吧嗒吧嗒掉。

    溫安也是哭得抽抽噎噎，哽咽著說：“我沒有，沒有不喜歡你，我也沒有，沒有不想要你，但是叔叔阿姨不讓我帶著你……”

    “哥哥，你別拋下我好不好……我不要離開你……”

    郝建國和趙麗玲不想等了，就拉著溫安上了車：“走了，咱們今天還有別的事情呢?！?/br>
    溫樂就這么哭著，看著哥哥上了車，看著車門無情地關上，看著車發動，冷漠地離開。

    “哥哥！”溫安發出撕心裂肺地叫喊，想要追上那輛車，卻被福利院的阿姨緊緊抱住了。阿姨擔心他亂跑出去會出安全問題。

    溫安在阿姨懷里大聲哭著拼命掙扎，如同一頭發瘋的小獅子一樣亂踢亂蹬。他的世界隨著溫安的離開坍塌了，因為他沒有陪伴，也沒有依靠了，他現在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了。

    “哥哥，你為什么不要我….哥哥你回來啊，我一定聽話，一定不打架了，你回來好不好啊……”

    一個多月后的春節，已經改名為郝向明的溫安穿著新衣服在新家里和新爸媽吃著豐盛的年夜飯，拿了一個又一個鼓囊囊的紅包。他對每一個新認識的親戚朋友微笑，道謝和拜年，因為新爸媽教育他要當一個有禮貌的孩子。他是個懂事聽話的小天使，教他什么，便認認真真地去做。

    只是在熱鬧之余，他很想那個還在福利院的弟弟。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弟弟了，不知道弟弟過得怎么樣，是不是還在挨餓受凍，還在打架，手上的傷是好了還是多了。他很想去福利院看弟弟，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路，問新爸媽，他們也不愿意告訴自己，因為他們說，他必須拋下在福利院的過往，如同新名字的寓意一樣，走向光明。

    郝向明不懂反抗，也不會反抗，所以新爸媽說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沒有弟弟的陪伴，他每一天晚上都孤獨難過得睡不著。

    弟弟，新年，快樂嗎？郝向明心中默默想著。

    而還在福利院里的溫樂，自然是不快樂的。

    自從哥哥離開后，他整個人都變得郁郁寡歡起來，像個氣球一樣，小小的身體里擠滿了怨氣，一戳就爆。一旦有人惹到了他，他就會瘋了一樣揍那個人來發泄情緒，這使得福利院的大人小孩更討厭他了。

    “難怪郝家要溫安不要你！”他們這樣罵，“你這樣的小賤種，小壞蛋，扔到垃圾桶里，連乞丐都不要！”

    福利院的春節，冷冷清清，大部分保育員阿姨都回家過年了，只有幾個人留下來看著這些孩子，陪他們吃年晚飯。

    廚房阿姨扛著一個大盆走到癟著嘴的溫樂面前，盆里裝著的是過年過節才會煮的湯，熱氣騰騰，水汽氤氳繚繞成一朵花。

    她舀起一大勺湯，念叨了一句“暖暖和和好過年”，往溫樂的碗中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