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與色,光與影,辭別舊日,迎接新年
——熱騰騰的湯落入郝向明的碗中,不聲不響地濺起幾朵湯花,冷暗放下湯勺,平靜地說:“舊事不重提,趕緊趁熱喝湯,暖暖和和好過年。” 湯汁的熱汽升騰而上,郝向明的臉不明不暗地微微扭曲了一秒,仿佛有千言萬語即刻就從他蠕動的嘴唇沖出。郝向明不明白,為什么冷暗那么忌諱提及往事。一般情況下,只有受過深深傷害,或者做過一輩子都在贖罪的人,才會顧忌過往的提及。那冷暗是因為哪一個原因? 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于氤氳水汽中,他笑笑,作出一副輕松愉快的樣子,將心中的疑惑壓下,對冷暗說:“嗯,你說的對,暖暖和和好過年。” 冷暗的手藝極好,利用簡簡單單的原料做出了一桌南北風味齊集的年夜飯,紅紅火火的一桌,看上去非常喜慶。他14歲時從兒童福利院轉到了社會福利院,待了兩年后,滿足了“具有正常勞動能力”的條件,就徹底搬了出來。打工的日子里,他在破敗的群租房里學會了做飯,常被群租房的租友們夸為“溫大廚”。 “吃得慣么?到懋城后我的口味變了不少。”冷暗夾起一塊白斬雞,筷子在空中頓了頓,最終伸向了郝向明的碗,筷子微微一張,那塊雞rou落入了郝向明的碗里。 郝向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驚喜。他歡喜地將雞rou夾入口中,細嚼慢咽,然后夸贊:“吃得慣,好吃的。” 冷暗不回應,卻是又給郝向明多夾了很多菜。小時候在福利院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總愛給哥哥夾菜,后來出社會打工了,他也會在收工早的時候做好一份大菜送去給上中學的郝向明吃。冷暗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郝向明的爹,不然怎么總是這么cao心郝向明的吃飯問題。 “樂樂,夠了,你也多吃一點,你太瘦了。”郝向明同樣給冷暗夾了很多菜,在冷暗飯碗里摞起一個小山丘。 “可以了,謝謝。”冷暗說了一句,認認真真吃起來。他始終沒有看郝向明,但他分明能感覺到郝向明那殷勤又熾熱的目光。 “吃完年夜飯后,你打算做什么?”冷暗問。 “嗯,不知道,你往常除夕都是怎么過的?我就陪著你那樣過吧。” “不做什么,就是發呆。” “發呆?”郝向明對這個回答非常疑惑,“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僅僅是發呆?” “總是自己一個人過年,沒什么好做的,除了發呆還能干嘛。”冷暗輕描淡寫地說完,喝了一口湯,仿佛過去的那么多個新年,那些孤獨寂寞,想念哥哥的時光,都只是一縷毫無價值的云煙。 然而這句話聽在郝向明的耳中,分明就是冷暗對他的譴責:你,郝向明,作為哥哥,你都是怎么對自己的弟弟的!說好了要一輩子陪著他的,可是在那些闔家歡樂的日子里,你有想過你弟弟有多孤單嗎? 像是有一個錘子,在郝向明的頭頂狠狠砸了一下,讓他經歷了一陣骨頭碎裂般的疼痛。 “那些沒有陪你度過的時光,我很抱歉。”郝向明輕輕說著,聲音卻是顫得清晰可辨。 冷暗搖搖頭:“你也是沒有辦法,郝先生和郝太太把你看得那么緊。你也不是沒有爭取過,我們在福利院分別后的第一次見面,不也是你自己主動的么?” 郝向明被收養后的兩年,他一直都很想回福利院看看弟弟過得怎么樣了。可是每次他跟養父養母提出這個要求時,郝先生和郝太太總會溫柔而耐心地拒絕他。?“向明啊,你已經和那個地方脫離干系了,你為什么還想要回去沾染那里的不良習氣呢?你想你弟弟可以理解,可是你有思考過,你現在過著很好的生活,是個出色的孩子,你弟弟看到了,不會心理不平衡么?你的出現,對你弟弟來說,或許就是一個極大的刺激。他會不開心的,你想讓你弟弟不開心嗎?”趙麗玲耐心勸導郝向明。 那時的郝向明不到十歲,說理自然是說不過趙麗玲這個受過高等教育又有幾十年閱歷的人的,況且他作為一個被收養的孩子,本身心理上就帶著幾分自卑,所以他對養父母的話,從來不敢辯駁和反對。 “知道了,mama。”郝向明回答。他低著頭,不想讓養母看到自己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 他真的很想弟弟,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小人,就像一只小金絲雀一樣,一直都在自己的心里啾啾叫著“哥哥,你在哪兒?哥哥,你為什么不要我?” 趙麗玲摸摸郝向明的頭,柔聲吩咐:“乖,回房間學習去,過兩天奧數班就要考試了,mama希望你能拿滿分。” 郝向明乖乖進去了。 養父養母家很有錢,幾天前在郝向明的房間里添置了一臺在那個時候還不普及的電腦,擺在郝向明堆滿輔導書的桌子上,彰顯著這個家庭對郝向明未來的殷切期望。 郝向明坐在書桌前盯著那臺電腦發愣,眼淚早在進房門的那一刻跌落在地粉身碎骨,現在他白凈的臉上只有兩道未干的淚痕。 他打開電腦,準備上網搜一些奧數學習的資料,已經把習題書都做完了,現在需要新題來打發時間。這些方法都是郝建國教的,他告訴郝向明要充分利用網絡資源進行學習。 搜著搜著,郝向明突然想到,為什么自己不能用網絡搜一搜當年自己呆的那家福利院呢?搜到了,不就可以自己去找弟弟了么? 郝向明的內心一陣激動地狂跳,他飛快地敲擊鍵盤在搜索引擎中輸入“福利院”三個字,網上即刻出現了一列福利院的名字。他記得自己帶過的那家福利院名字中是帶著“城南”二字的,所以他就順著那一溜名單找“城南”二字。 一分鐘后,郝向明感覺自己的心跳得要從胸膛里炸出來,然后沖破房間的窗戶玻璃,一路直接飛到30公里外的“燕城市城南兒童福利院”去。 他真的,找到了那家自己曾經待過,而現在自己弟弟也許也還在的福利院。 他不敢相信地將那個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為了確認,還直接輸入了“燕城市城南兒童福利院”這幾個字進行搜索。他點開簡陋的官方網站,一張張場景熟悉的照片往他眼中狂轟濫炸而來。 就是這間了! 郝向明像只明確了狩獵目標的興奮小狼,扒開兩只爪子在書桌上抓起紙筆飛速記下了福利院的地址。他的心狂奔亂跳,恨不得即刻就沖去找弟弟。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養父養母還在客廳里,他們對他的管束,一向溫柔又嚴格,像個華麗的牢籠,給他束縛,又給他保護。 郝向明就這么揣著寫了福利院地址的紙條,等了一天有一天,每個晚上他都將紙條親吻之后放于心口,仿佛這樣他就能和住在這個紙條上所標注之地的弟弟進行心靈溝通。 一個多星期后,郝建國和趙麗玲因為工作需要一起出了門,留郝向明一個人在家看書學習。終于等到了機會的郝向明在看到養父養母坐的車駛遠之后。就帶著紙條和一些零花錢,還有一個他最喜歡的玩具,跑出了家門。 在公交車站好心的爺爺奶奶的指點下,他倒了幾趟公交,晃晃蕩蕩地過了近兩個小時后,終于來到了那個他曾經生活過的城南兒童福利院。 破爛的大門,灰舊的建筑,前院那棵蒼茂的大樹,還有福利院里整日可聞的小孩兒喊叫聲和保育員阿姨的斥責聲……那么嘈雜,那么破敗,可是又那么地讓他懷念,因為這里,曾經是他和弟弟相依為命一起度過了人生最初八年時光的地方。 郝向明走到大門前,透過大門的縫往里看,前院里有一群小孩兒在打架,打得最厲害的那個瘦瘦小小,嘴里大聲罵著臟話,聽得人忍不住發問這都是誰教他的。 這個孩子和郝向明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是因為打架,臉上正在淌血,他掄起拳頭,想要暴揍那個被他踹倒在地的大孩子身上,因為這個大孩子剛剛又嘲笑他沒爹沒娘,連哥哥都不要他。 拳頭即將撞擊到人體的那一刻,溫樂卻聽到一個他無比熟悉又無比思念的聲音在大喊:“樂樂!” “樂樂。” 郝向明冷不丁來了一句。 年夜飯后兩人就窩在床上,烤著電暖玩手機。冷暗正專心致志打手游,被坐郝向明冷不丁叫了一聲,嚇得手機差點就摔了。 “干嘛?嚇死人了。” “一起看煙花不?快零點了,我看懋城好像是沒有煙花管制的。” “看,等我打完這局。”冷暗皺著眉頭,飛速cao作,幾分鐘后,手機一拋,“走,看煙花去。” 冷暗對于新年的美好記憶不多,放煙花和看煙花算是一件,因為他很喜歡煙花爆炸那一刻震天的響聲,五彩斑斕的顏色和美麗的形狀。他很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夠像煙花一樣,很短,但是能炫目得不留遺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漫長,無趣又灰暗。 和煙花管制嚴厲,前幾年就禁止五環內燃放煙花爆竹的燕城不同,懋城這個小地方在春節里,各種煙花隨意放。 冷暗和郝向明各自穿上了羽絨服,走到屋外開放的走廊上,那里有著極好的視野,可以看到全城的煙花,所以這棟筒子樓的很多留守住戶都上來了。 每一個煙花,都像是一個冬眠太久的生命,在這個初春即將到來的日子里,急切地被一星火光點燃,然后嗖地一聲沖上夜幕,使勁全身精氣,炸開這一生唯一期待的極致燦爛。夜空已被照亮,在這個小小的城鎮上空,卻上演著大城市沒有的生命綻放的狂歡。 每一個人都在歡笑,都在大喊,在聲與色,光與影中,他們辭別舊日,迎接新年。 “真美啊!好久沒有看到這么漂亮的煙花了。”郝向明倚著走廊的欄桿,連聲贊嘆。 而冷暗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不帶一絲負擔和焦慮的笑容,他的眼中,有快樂在流轉,如同兩川溪流,正灌溉著未來的希望。 未來,會好的吧。冷暗心想著,眼中是一朵朵煙花的模樣,那么迷人,那么熱烈,又那么的振奮。 郝向明看著他的笑容,心中的愛意也像煙花一樣越炸越烈,越炸越濃,那一刻,他覺得,那個狂傲不羈,整日歡笑的戀人真的回來了。 大鐘樓的零點敲鐘聲響起,頃刻間,煙花放得更多更烈,仿佛整個懋城都在經歷一場宇宙大爆炸般的新生。 郝向明湊近冷暗,貼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樂樂,新年快樂!” 冷暗側過臉,鼻子幾乎貼到了郝向明的嘴唇,他看著那張在燦爛煙火下五彩斑斕,情柔意蜜的臉,說:“哥,新年快樂。” 然后,他揚起臉,在郝向明的唇上,留下這新年的第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