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大哥,你們從南城過來,可瞧見裴家的情形?”黃十三趴在家丁身上問道。 家丁也聽說過黃十三跟裴家小公子的交情:“倒是路過了,打大門口瞧進去已沒活人了,也說不準早逃了,便如我們一樣,等妖禍過去,還能再見。” 黃十三又問:“我們現在是往哪里去?” “西邊城門,爺在那邊安排了馬車,從那里出城。” 黃十三便不再問了,只任家丁負著他往前走。 眾人走了一段,停了下來,黃十三探頭望去,只見他們已出了陋巷,到了河邊。這是從江水引入的內河,黃十三先前賽舟時便走過這一截。 一座石橋,橫跨內河,連接著河的兩岸,是黃十三家往西城門去的必經之路。 黃十三雖然不怎么玩游戲,卻也看過吃雞比賽,知道堵橋是最快的致富手段。 眾人先前走著偏街陋巷,還能借著街檐遮蔽身形,現在這石橋以及石橋的兩端卻是無遮無攔的。看著兀自矗立在內河上的石橋,黃十三生出些自己是來送快遞的錯覺。 “你,你,先過。”中年人點了兩名家丁。 兩名家丁自知自己被選出來是去趟雷的,面上也沒有什么異色,徑自握著劍出去了。 望著兩人的背影,其他人越發縮進夜色的街檐陰影里。 但見兩名家丁結伴而行,上了石橋,開始沒什么,等走到橋中央,平靜的河水突然躍出一顆大頭來。 那大頭菱額豎瞳皮負黑色鱗甲,竟是一條巨蟒。巨蟒張著血盆大口破水而出,照著一名家丁咬了過去。 俗話說打蛇打七寸,這蛇成了蟒,也不知道打七寸還管不管用,兩名家丁的反應都不慢,提著劍便照蟒頭下頜砍去,那里也覆蓋著細密的鱗片,但按理說會比背上的鱗甲更柔軟容易刺穿。 家丁的長劍砍上去,卻聽得叮叮數聲,暗夜里砸出幾點熔爐淬鐵似的花火。 一名家丁慘叫一聲,身子便去了一半。 蟒蛇咬了也不吃,一仰頭,就把到嘴的rou塊甩了出去,又去咬另外一名家丁。 幸存的家丁不退反進,迎著蟒蛇大張的嘴,一把將長劍捅了上去。蟒蛇雖然外表武裝到了逆鱗,嘴巴卻沒這份堅韌,家丁一劍捅進去,如刀入豆腐,從上顎直接刺入了蟒蛇的大腦。 蟒蛇死前條件反射地一合牙關,卻也咬住了家丁的手臂。 蟒蛇這時已經死了,癱軟的身體再撐不住從河水中躍出的姿勢,直直往后倒去。家丁被拖得一個踉蹌,險些被掉進河里,他緊緊地抓著石橋欄桿,拔出了身體,手臂卻被蟒尸帶了下去。 家丁的手臂自手腕往下斷了個干凈,鮮血剎時噴涌,即便他緊緊地捏住,仍是大股大股地滴落在地上。 別的家丁看不過眼,想沖上去幫他,卻被中年人冷峻地攔住了:“再等等。” 等?等什么?黃十三很快就知道了。 那斷了臂的家丁并沒有倒下,而是踉踉蹌蹌地繼續往河對岸走。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沿路撒下了淅淅瀝瀝的血,但他的確在走,還在繼續趟雷的任務。 等家丁終于才上對岸的土地,黃十三一行人還沒有動,旁邊的陰影里突然跑出無數的黑影。 黃十三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隱藏的妖族,等那些黑影跑上石橋,借著月色看去,才發現是人類。 一張張瓦白的臉,全是人類,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死里逃生,驚慌失措。原來剛才等待家丁趟雷的不僅僅是他們,還有這些自妖族的手底下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同類,一眼望去,熙熙攘攘,竟不知道有多少。 黃十三一行也趕緊跑了過去,那斷臂的家丁已倒在地上,一張臉金紙似的白,還說:“沒事,蟒妖沒毒。” 別的家丁撕了衣角,緊緊地扎住斷臂,也道:“沒事,養兩天,又是一條好漢。” 黃十三還俯在家丁背上,過橋的時候,瞧了一眼被蟒蛇咬死的家丁,胸腔到腹腔缺了一塊,腸子混著血流得到處都是,或是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沒遭什么罪,只是眼睛圓睜著,不肯閉上。 中年人瞧了一眼河水,又瞧了一眼后面還在過河的百姓,嘆了一口氣:“快走。” 黃十三本不知道中年人這一口氣嘆的是什么,他下意識回頭,也瞧了一眼河水。 那蟒蛇的頭飄在河面上,只一個腦袋,已有大半個人高,隱藏在河水里的身子更不知道有多長多大。蟒妖是被家丁刺中而死的,此刻泡在河里,蟒血暈開,染紅了大片大片的河水。 鮮紅的河水粼粼蕩開,讓人覺得什么不祥即將隨之而來。 黃十三一行跑出去沒多遠,突然聽見身后一陣慘叫,無數的人大喊著“蛇妖”“好多蛇妖”。 黃十三心中一凜,終于明白了中年人的那一聲嘆息。蟒妖的血會引來更多的蛇妖,后面的同類都是蛇妖的食物,卻也是幫他們阻斷妖族的壁壘。 雖然先前也在陋巷里,零星見到人類被妖族咬死的畫面,已覺得血腥殘忍。 此時見到如此多的人類被妖族驅逐,才知道什么叫屠殺。 此時來的蛇妖,并沒有埋伏在河中的蟒蛇大,但卻更加迅敏,能蜿蜒蛇行,也能彈跳起來咬人咽喉,蛇妖帶毒,即便沒有咬中咽喉,或手臂或大腿噴破了油皮,人幾息就沒氣了。 也有人拿著菜刀鋤頭去砍蛇妖,卻砍卷了刃,也不過砍得火星四濺。 那蛇妖不過出現一會兒的功夫,就看見岸邊的人跟被割的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往下倒。 黃十三看得頭皮發麻,一行人跑得更快了。 旁邊不斷有逃跑的人跌倒,落下,被攆上來的蛇妖咬傷,毒死。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惶惶的奔逃聲中,突然出現了整齊的讀書聲。 “是讀書人!是讀書人”人們驚喜地叫起來,便連最無力的老嫗也煥發了精神。 黃十三從不知道,讀書人三個字蘊含著這樣強大的力量,只喊一聲也叫人心振奮。 只見前方的路上,一群書生站成數排,正在讀詩:“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黃十三知道這首詩,是詩經的。在這個世界,跟劉邦的,劉向的,項羽的一齊,作為戰詩,傳承得極為深遠。 讀書人們成排的站著,每兩人中間留有空隙,可供奔逃的百姓穿過他們,躲到他們身后去,他們便一堵墻般擋在百姓和蛇妖中間:“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隨著讀書人們的朗誦,他們的身上都浮現出靈光來。一個人的靈光極為微弱,如同螢火,幾個人的靈光合在一起,便亮堂了一些,一群人的靈光相互映照,竟形成了一個半透明的光墻。 “是詩陣,是詩陣!”有見多識廣的人大叫著,滿面劫后余生的喜悅。 讀書人們也是精神一震,說出那句在穿越前也極出名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讀書人們是紋絲不動的,當他們誦完“與子偕老”,面前的光墻卻推了出去。過處人族無礙,蛇妖卻慘叫著倒在地上,堅韌得菜刀砍得卷刃都無法破開的鱗甲,竟鼓起血泡,流出膿水來。 “得救了,得救了!”還在光墻外的人們加快步伐,已躲到讀書人后面的人們額手相慶。 洪三思也帶著一行人穿過了讀書人,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菀娘跑得實在是累了:“可不可以停下來歇一歇?” 洪三思搖頭:“這里并不安全。” 菀娘疑惑地看著那些穿過讀書人便歪七豎八地癱倒在街頭的老老小小:“大家不都在這里休息嗎?” 洪三思沒說話,中年人代為答道:“若都是秀才還有一戰之力,這些人里連童生都沒幾個,撐不了多久。” 馬上就是府試,除了當年的童生,都去天元府進修準備府試去了,整個縣城都沒留著幾個童生。此時誦詩的讀書人大多是縣試都沒有過的學子,不曾拜圣,連文宮都沒有,跟別談什么紙上談兵唇槍舌劍執筆分海的技能,只憑著一腔讀書人的氣節站了出來。 說話間,一條蛇妖溜到近前。 此時,前一波光墻已滅,新一波光墻未成,蛇妖狡猾,一口咬住光墻最薄弱處的一名讀書人。 那讀書人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他叫得凄厲,嚇得其他讀書人心惶惶,光墻竟閃了數下,有泯滅之勢。 蛇妖有毒,讀書人自知必死,但他到底曾讀書強身,比普通人強些,沒有立死,還有力氣大叫。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是孔子為寫的,這個世界以孔圣為圣,自然十分熟悉。 伴隨著讀書人的大叫,那隱隱不穩的光墻竟跟加強電瞬間充滿似的爆出強光,形成比第一波更加結實的光墻。光墻向外推出,又將許多蛇妖化為膿水,包括咬讀書人的那條。 讀書人卻仰面倒了下去,面色黑脹,已是死了。 其他有所動搖的讀書人都安定下來,又開始誦念,只原本英氣勃發的臉,帶上了殉道者般的慷慨悲壯:“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