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生離
人們見死了一個讀書人,也知道不安全。 剛剛癱坐在地上的老老小小又匆匆地爬起來,往遠處逃去。 黃十三一行也在走遠,偶爾聽見讀書人零星的慘叫,每一次慘叫后伴隨著那聲慷慨大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剎那爆出強光的光墻甚至映亮了蒼穹。 的誦讀聲逐漸弱了,但直到黃十三完全聽不見也沒有停。 黃十三下意識看天,想通過光墻的亮度來判斷讀書人是否全軍覆沒,但他逐漸發現,天空中除了銀白的靈光,還是暗紅的濃煙翻滾的火光:“那是什么?” 背著黃十三的家丁看一眼就明白了,語氣低沉:“南城的火,燒過來了。” 聽見家丁這樣說 ,一行人的氣氛更加低落,只默默地加快了腳步。 終于在一個拐彎后,瞧見了西城城門,城門前許多逃來的百姓和維持秩序的士兵。 不是說南城軍營都被妖族屠了嗎?哪里來的士兵?黃十三瞧著,正暗自疑惑。 “東家,”一名中年穿過擁擠的人流,擠到洪三思面前,正是先前陪洪三思賽舟的管事,“東家,這些原是駐守紅楓島的士兵,不知何時上了岸,還守在這里,緊閉城門,不讓人出去。” 洪三思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海軍?” 大江東去,匯流入海,海妖肆虐,確有海軍鎮守,都駐扎在一座叫紅楓島的海島上。 但那是江水再流出去百里之外的事情,青江縣城向來是由位于南城區的本地兵營護衛,城守又有縣衙管轄的城防負責,怎么也輪不到紅楓島上的海軍不遠百里地來越俎代庖。 “你先帶他們到馬車處,我去問問。” 語罷,洪三思徑自往士兵處走去,身邊只跟著中年人。 管事將其他人帶往另外一邊,黃十三也從家丁的背上下來,慢慢地跟了過去。 走了不遠,靠城墻的樹蔭下,果然停著幾輛馬車,都套著膘肥體鍵的駿馬,想是趕路的一把好手。只是如今城門緊閉,根本都出不去,也沒了用武之地。 眾人坐下休息,菀娘來關切黃十三,他胸口還痛,但不動,就疼得不算厲害,只微笑著搖了搖頭。 菀娘又去瞧宋蕊兒的尸身,宋蕊兒保持著佝僂在家丁背上的姿勢,已經僵了,菀娘便又落下淚來。 不久,洪三思和中年人回來了,黃十三瞧著洪三思眉頭皺得更深,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中年人開口:“我們原以為南城便是妖族主力,方才問了官兵,他們說西邊來勢更兇,只是叫縣令帶著人阻擊在了城外。所以現在西城門絕對不能開,西城門一開,逃出去的百姓便要撞進妖族大軍嘴里。” 黃十三原先便隱隱覺得縣衙和軍營淪陷得過于容易,人族和妖族是世仇宿敵,彼此都很有互相對付的一套。清水縣雖然是個小縣城,但再小的縣城,縣令也是父母官,軍營也是子弟兵,連功名文宮都沒有的讀書人尚可以筑起詩陣與之一戰,縣令軍營絕沒有一點有效的反擊都組織不起便全軍覆沒的道理。 縣令帶著大部分士兵出西門抗擊妖族,將妖族主力拒在城外,南城府衙和軍營兵力空虛。方出現被偷襲的妖族殺得丟盔棄甲,整個南城陷入一片火海的局面。 “洪大叔,”行這一路,黃十三已知道了中年人的姓名,姓洪名慎行,竟跟洪三思一個姓,雖然其他的家丁管事也忠心耿耿,卻并不隨洪姓,“可知何時能開西門?” “縣令出城前有命,若非見他本人或見他的文寶,不可打開城門,”洪慎行搖頭,他知道黃十三想問什么,“南門已叫妖族占了,這些海軍只負責鎮守西門,也不知道東北兩門的情形。” 說到這里,洪慎行憂心忡忡地瞧了一眼黃十三和宋蕊兒。 黃十三知道洪慎行這一眼的意思,如今西門不開,他們勢必要去東北兩門碰碰運氣。 一旦妖族獲勝,甚至妖族不需要勝,只是占據這縣城一兩天,城里的人便要死得七七八八。洪慎行將洪三思的性命看得極重,自然不肯將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如今戰況不知如何的官家身上。 洪家家丁彪悍無畏,洪三思本人也是劍術卓絕,打不過,逃總不成問題的。受傷的黃十三和已經變成尸體的宋蕊兒卻是累贅,如今馬車不能用,帶上他們,別說順利脫逃,怎么去東北二門都是問題。 果然,洪慎行看向洪三思:“爺,借一步說話。” 洪三思猶豫了一下,見洪慎行表情嚴肅,便跟著往一邊去了。 逃難的百姓越來越多,被官兵安排著,順城墻而棲,洪家一行前后也很快便來了人。 黃十三旁邊便坐了一個帶著小男孩的小女孩,那男孩不過兩三歲,抓著女孩的裙角嚶嚶地哭。女孩大一些,也就五六歲的樣子,裙上臉上盡是灰土,簪花的包包頭散了一邊,摟著男孩哄,卻怎么也哄不住。 旁邊的大漢叫男孩哭得心煩,本要發怒,一側頭看見男孩爬滿淚痕的臉,又嘆了一口氣,從懷里摸出一把糖來:“本是給我兒子買的,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娘倆在哪兒。” 說到這里,那漢子聲音哽咽,眼眶也紅了。 “可有讀書人?”“可有讀書人?” 正這時,一個詢問的聲音由遠及近。 黃十三雖然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臉,但只看那比旁人厚出一倍的身形:“杜若飛?” 來人正是崔子然的好友,那胖得渾然沒有半點書生氣的杜若飛:“黃十三?” “你們找讀書人做什么?”黃十三迎上去,杜若飛正要回答,他卻又攔住了,把杜若飛扯到一邊,“小聲些說,免得有混進來的妖族,將話聽了去。” 哪個妖能抵擋得住那海軍帶來如今懸掛在城門上的照妖鏡,杜若飛雖心里暗想,卻配合著壓低了音量。 黃十三跟杜若飛談過幾句,回到菀娘身邊。 洪三思和洪慎行也回來了,洪三思倒是沒什么異色,洪慎行的臉卻黑得跟鍋底有一拼。 “菀娘jiejie,杜若飛你是見過的,是我書塾的同窗,他方才與我說,有個前往天元府報信求援的機會,需得讀書人去辦,我已經應下了。”黃十三面上帶著喜色。 菀娘一愣:“天元府那樣遠,你又受了傷,怎好奔波,便沒有別的讀書人了嗎?” 黃十三做出舍生取義舍小家為大家的樣子:“如今妖禍橫行,我等讀書人豈能貪生怕死,自該當仁不讓身先士卒,別說我只是受了小傷,便是傷了胳膊斷了腿,也該去。” 語罷,黃十三在旁人敬重的目光中,越發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菀娘不好當面拆臺,只道:“我不是叫你貪生怕死,只是你受了傷,會不會……耽誤了送信?” 黃十三拉過菀娘,做出神神秘秘的樣子:“軍隊安排了受過訓練的馬車,根本不需要我奔波。而且并非我一個人,好多讀書人一起,若遇妖族可以結陣御敵。此去報信,根本沒有危險,到了天元府,更是安全無虞。也是杜若飛與我在書塾交好,才將此等好事告訴我,我一聽就立馬答應下來。” 菀娘也是驚喜:“多交些朋友,總是好的。” 黃十三話鋒一轉:“只是這次茲事體大,馬車空間有限,不能帶家屬,我只能一個人去。” 菀娘忙道:“沒事,你且去,我在這里等你,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千萬別掛念我。” 洪慎行將黃十三和菀娘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聽到這里突道:“我已與爺商定,立刻啟程前往北門。” “何時……”洪三思面露詫異,正要詢問洪慎行。 黃十三卻趁機接下去:“可否勞煩洪公子帶上菀娘jiejie?我此去天元府,留她一個人,實在難以安心。” “黃公子為清水縣百姓而戰,我們自該為您照看家人,以解后顧之憂,”洪慎行拱手,言行有度,進退有據,“只是我們現在就走,若宋姑娘與我們一道,需立刻出發,恐怕不能為你送行。” “不必相送,”黃十三微笑地看向菀娘,“菀娘jiejie,只將目的地都約定為天元府,我若先到天元府,便在天元府等你們,你們若先到天元府,便在天元府等我。” 菀娘又猶豫起來:“我實在是不放心,還是留在這里等……”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也長大了,你是沒見我賽舟時才氣催船的英姿,帥得叻,好多姑娘給我丟花,不然官家也不能把送信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倒是洪公子,他只是個商人,保護你多有捉襟見肘之處,”說到這里,黃十三也遲疑起來,“你說得對,我還是不去了,留下來跟你在一處。” 聽見黃十三這樣說,菀娘忙道:“去,你去天元府,我跟洪公子一起很安全,你也放心。” 黃十三便點頭,將菀娘的手交到洪三思手里:“洪公子,就勞煩你了。” 事到如今,洪三思哪里還有不明白的,他握緊了菀娘的手,深深地看了一眼黃十三:“出發。” 洪慎行也一掃先前的陰陽怪氣,朝黃十三拱手:“黃公子珍重。” 士兵重點放在看守城門,并不管百姓的去留,洪三思一行人很快便走得干干凈凈。 杜若飛站在一旁,本來一直沒說話,此時開口:“你倒是會做戲。” 做戲,的確是做戲,什么去天元府送信,什么馬車空間有限,全不過是為了哄得菀娘丟下自己跟洪三思離開的戲罷了。黃十三哂笑一聲,那哽到喉頭的卻不是笑意,而是一口熱血。 黃十三一口鮮血吐出,人軟軟地倒了下去,心下估摸著這氣胸的毛病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