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訂婚(下)
安吉拉后悔沒有留在晚宴的大廳“聆聽”安娜對她禮儀的“教導”——仔細想想那對她而言還是太過分了——那么就后悔沒有留在母親身邊數安娜母親的扇子上有幾根羽毛。 無論是跟安娜,還是跟安娜的母親,安吉拉總無法跟上她們語言和思維的步調,她沒有遺傳母親那副在眾人面前從容不迫的優雅模樣,盡管她也不知道母親是否真地理解上流圈的社交規則,還是只是公式化地迎合對方。 訂婚晚宴在懷特子爵的莊園內進行,大概是什么著名的樂隊彈奏大概是著名的樂曲,鉆入安吉拉的耳朵只是一串輕柔的節奏,能與之共舞,但不解其意。而看到安娜和她的未婚夫旋轉入舞池,安吉拉的直覺驅使她遠離漸漸匯于舞池的人們,她可不想拿自己那蹩腳的舞技出丑,而且雖然隔了一段距離,安吉拉仍舊能看到安娜投向她的方向的視線——絕對會被安娜嘲笑諷刺,如果自己在她的晚宴的舞池里失了禮儀,那么接下來安吉拉可以想象自己在母親手里的命運。 安吉拉卻在此時注意到高調赴宴好友訂婚晚宴的斯托克伯爵消失了蹤影,光彩照人的美男子竟然沒有牽手一位在場的女子步入舞池……也許他考慮到自己不能搶走今日主角的光芒?但是斯托克伯爵一步入晚宴便匯集眾人的視線注目,連懷特子爵親切地與他以好友身份交談都能收獲一堆艷羨、灼熱的目光。 因而站在斯托克伯爵的光芒之后的陰影中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被他身前的光所波及。 安吉拉驚訝地發現前階段仍與斯托克伯爵有嫌隙傳聞的奧克利先生被斯托克伯爵親切地介紹給伯爵的朋友們,她看向母親時看到了母親面上驚喜的表情。安吉拉默默地收回視線,走到擺放甜品點心的長桌旁,悄悄觀察被人群簇擁住的斯托克伯爵和他的朋友們,其中當然包括在安吉拉家中居住的奧克利先生。 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不知道的詢問身邊的人也總會知道斯托克伯爵新朋友和安吉拉她們家的聯系。 看來奧克利先生奪走了斯托克伯爵的情人/未婚妻的猜測純粹子虛烏有——當然也可能只有安吉拉這么想:他們又是什么時候成為的朋友? 安吉拉放在奧克利先生身上的視線不知不覺停留時間過長,在視線被遮住后才發覺奧克利先生根本沒有告知她的母親他也收到了這場訂婚晚宴的邀請,雖然發出邀請的對象不一樣。而且奧克利先生那身一眼看上就十分昂貴的訂制禮服格外眼熟。 然而余光看到點心的女孩不打算追究這詭異的眼熟感,打算在母親發現前多吃幾個點心。 隨后安吉拉因為害怕在舞池上丟臉借人群的掩護拎著裙擺從大廳里溜走,在懷特子爵的莊園走廊里慢慢磨蹭,幻想著愛情女主人公從愛情的長廊由北至南地行進,懷揣著心的悸動,展望美好的未來。 安吉拉停在修剪整齊漂亮的花園入口,正想著女主人公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對月抒情,進行到皇宮夜逃的思緒卻忽然被花園里傳出的聲音打斷。 悠然而柔和的語調猶如午夜積滿窗臺的盈盈月光落在安吉拉的心上,她小心翼翼地扶著一人高的灌木沿著花園小徑尋到聲音的來處。在不知道聲音的主人的前提下,安吉拉卻已經預想了一個結果,一個美好的幻想愛情的男主角,或者是使用帶著魔力的歌謠點亮了愛情前路的精靈。 訂婚晚宴的客人們和主角們此刻正在花園之外的莊園大廳內或觥籌交錯,或談笑風生,或翩翩起舞,露天花園的夜風拂去安吉拉鼻腔內溫暖醉人的氣息,一堵墻隔絕了兩處世界。她感到體表凝上寒冷與寧靜,好奇心被神秘的吟誦聲勾起火熱的跳躍。 安吉拉看到了露天花園中心的花壇一角,而在視野逐漸開闊前,熟悉的聲音乍然響起,仿佛一顆炸彈炸呆了冒然闖入精靈們在花園中密會的小姑娘。 在一人高的灌木后的陰影下,尚未發育完全的女孩躲藏在此。忽然聽到熟人的聲音的她下意識躲藏起來,如同將她的愛情立刻藏在枕頭底下般熟練。 雖然偷聽并非淑女所為,但是情況“緊急”不容安吉拉多想。 “你要來一片橘子嗎?” 安吉拉知道這個聲音,但是其中陌生的生澀使安吉拉不敢輕易下結論。 “不,甜心,聆聽我——‘月亮銘記你的容顏/星辰吟哦你的語言/而我親吻……’”那詩斷在輕微而短暫的喘息中,而吟誦的聲音再次輕柔飄起,“‘你的唇’。你為什么不臉紅,親愛的蓋爾?” “我要思考你的詩歌——顯而易見,它很好。”刻意的補充致使這句解釋沒有多少說服力,而接下來詢問明顯失卻風度和情趣,“那么,你真的不要來一片橘子嗎?” 安吉拉想起來了,這個吟詩的聲音屬于消失在大廳的約瑟夫·斯托克伯爵,而那個不識風趣的聲音則來自奧克利先生:他們在沒有旁人的露天花園里做什么呢? “別做這么掃興的事。”約瑟夫在蓋爾·奧克利身邊坐下,“別故意掃興,蓋爾。” 蓋爾在約瑟夫別過頭看不見的時候擦了擦嘴唇,平靜的眼神猶如蓋著火星的焦炭與灰燼,然而在夜間的露天花園內即使憑借月光也很難看清他表情的細節變化。 “我知道我的詩歌很好。”約瑟夫歪過頭枕在蓋爾的肩膀上,愉悅地微笑,“你聽出來了嗎?” 蓋爾虛摟住約瑟夫的肩膀:“我學過雪萊、普希金之類的,但你的詩歌,我無法用準確的語言描述,雕琢于獨到的詞匯,陳列于精妙的語序,源于內心的共鳴,產生靈魂的震顫……” 約瑟夫起身,他的食指抵住蓋爾的嘴唇,妍麗的笑容綻放于他的嘴角:“你感覺到了嗎,我對你那份排列在語句間的情感?” 一角月光籠罩美少年的一側面頰,他那份較抵達眼底先達嘴角的“情感”如同他的陰影壓住了身形高大的年長男人般濃郁而沉重。 安吉拉倒是很高興伯爵打斷了奧克利先生遣詞造句地夸耀他人詩歌的行為,她一摸自己的胳膊都是不舒服的雞皮疙瘩:不過斯托克伯爵如果想要他的詩歌的反饋,暖洋洋的大廳里有的是人準備一肚子的溢美之詞拐彎抹角地拉攏尚且年輕氣盛的伯爵,蓋爾·奧克利先生的贊美又有什么獨特之處呢?換而言之,奧克利先生有什么獨到之處需要斯托克伯爵與他避開外人在露天花園內評價自己的詩歌? 好奇的小貓在安吉拉的心口撓癢癢。 蓋爾·奧克利之前略微佝僂好讓斯托克伯爵尊貴的頭顱枕得舒服的背稍微挺直,他在引起約瑟夫·斯托克伯爵不滿的沉默時限之前開口:“那真是妙極了,能夠勾起我心靈的強烈情感震動……” 約瑟夫似乎喜歡看到蓋爾對他詩歌的共鳴,這不僅與他自身對“蓋爾與他是一對避入人至高樂趣的心靈”的奢求有關,更關鍵的是他的欲望需求以及對自我的肯定。 安吉拉無意再偷聽斯托克伯爵和奧克利先生他們之間的對話,她實在對詩歌、香檳和騎馬無感——她認為奧克利先生對斯托克伯爵的簡答與應和是出于和她相同的原因——于是她沿著來時的路又悄悄摸了回去,仿佛沒事人一樣回到了熱鬧的訂婚晚宴大廳的角落里。 “……以及,我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蓋爾。” 約瑟夫側過頭注視挺直了背脊的男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男人的下巴,那里有看不見的刺刺的胡茬,他感受到了手觸碰男人瞬間對方不自在的僵硬。 美麗的斯托克伯爵呵出輕柔的笑聲,微微瞇起眼猶如沉醉在面前男人隱忍的克制與順從中。蓋爾的喉結上下滑動,主動將自己的下巴輕輕往斯托克伯爵的方向送,相較而言寬大粗糙的手覆上少年柔嫩的手,引導對方撫摸他的下巴、嘴唇、鼻梁和耳朵。 約瑟夫·斯托克伯爵一手意猶未盡地揉捏奧克利的耳廓,喃喃道:“一份大禮。”另一手抬起蓋爾的下巴,俯身送上他的嘴唇與施舍伯爵的吻。 兩人相視而笑,一副默契十足的濃情蜜意模樣——他們都將會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我親愛的朋友,你怎么無人邀請共舞呢?”安娜高抬著下巴扇著與她母親同款的扇子,她的未婚夫此刻正在與他的朋友聊天,而安娜的朋友簇擁著訂婚晚宴的主角來到安吉拉的面前。 安吉拉的眼神從她們滿臉看戲的表情移到自己手中咬了一口的甜點,一時陷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窘境。 安娜瞥了瞥安吉拉手中用手帕墊著的點心,蹙眉道:“你倒是像個倫敦的淑女的樣子。”說完安娜和她的朋友談笑風生地離開了,這一番來去像一陣莫名其妙刮起安吉拉寬檐帽的風,安吉拉用手帕仔細包裹住那塊咬了一口的點心,左右看母親沒有注意到她這邊,仍與安娜的母親以及其他名媛們其樂融融。 而安吉拉突然拾起之前被自己遺忘的問題:斯托克伯爵和奧克利先生是什么時候成為的朋友?難不成奧克利先生是被懷特子爵邀請來的——不,那么訂婚晚宴的邀請函應該是會送到安吉拉的門房那里,而不是直到在訂婚晚宴的現場成為安吉拉母女的驚喜。 如果奧克利先生曾經真的與斯托克伯爵有過誤會和矛盾,那么現在他們也肯定是和好如初,雖然安吉拉也不知道她所理解的“如初”是如何,但看他們在露天花園的密會而言,他們大約有過一段不錯的情誼。 可是這樣的話,奧克利先生的疲憊和變化又是從何而來?那天奧克利先生在咖啡館的同伴是誰? 小女孩的思緒兜兜轉轉又勾起之前未解的疑問,然而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在他人訂婚晚宴角落里無足輕重的她。 梅麗在她“親愛”的外甥約瑟夫反對她讓他起訴那位鄉下政客的要求并且選擇與其庭外和解后有一段時間沒有去探望他,她似乎在生約瑟夫的氣。 然而約瑟夫·斯托克沒有察覺到他梅麗阿姨的異常,心情格外愉悅地恢復了平日的生活:詩會、沙龍和宴會,還有和“消除誤會”的情人蓋爾約會。 要知道往日里只有約瑟夫潑灑熱情與愛的墨水寄出他的情詩,坐在飄窗上遙望無際的草坪苦苦等待情人的來信,而蓋爾仿佛忘記了被他拋棄在倫敦城外的自己,回信總是隔著兩三天才能送到約瑟夫的手中。 寥寥數語格外瀟灑隨意,卻又如燭火填滿詩意少年的內心空屋,愛意柔弱地生長出情人的字里行間。 現在回想,那時的自己多么可笑和卑微——持有權勢而不自知,還生怕權杖上鋒利的寶石邊緣傷害到他們脆弱的愛情聯系。 脆弱,啊,愛情如此脆弱,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如此薄弱而玄妙,唯有契約最為牢靠。 今非昔比,持有一紙契約的約瑟夫可以挑選著日子與蓋爾親昵,而面對相同的溫柔沉默,約瑟夫竟然瞧出了情人內里的虛弱。 接觸過蛤蜊的人都知道,撬開那條翕張的縫就能撬開堅硬外殼下最為柔軟與美味的rou。 約瑟夫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情人的吻,以及他在用舌頭刺探對方口腔深處的小小驚慌。 嘴唇不過是兩瓣軟rou,蓋爾甚至有些嘴皮干燥起皮,但是情人那瞬間掩蓋驚慌的鎮定從容取悅了斯托克伯爵,他想看到更多那樣美味甘甜的表情——蓋爾的真情流露。 梅麗來到外甥的莊園,門口迎接她的女仆在她問起外甥的狀態時不自然地猶豫片刻,恭敬地回答:“斯托克伯爵和他的朋友奧克利先生在書房。” 梅麗問:“蓋爾·奧克利?” 女仆點頭稱是。 “坐了多久了?”梅麗隨口問道。 女仆回答不到兩小時。 梅麗扶著樓梯盤旋而上,走到一半看見僅著睡衣的美貌少年伯爵站在樓梯的盡頭低頭向她微笑:“梅麗阿姨,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