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拿嘴吸尿)
人來人往的街上,一個男人挎著布包悶頭走得飛快,后頭一條小賴皮狗緊緊跟著,甩不掉,攆不走。小癩皮狗讓人踹著了舊傷,只剩一條好腿能用,一跛一跛,還要跟著那個人。 他盯著前頭男人甩在背后的包,那包原本是泥巴色的,洗的次數多了,褪成沒滋味的鴨蛋黃。男人的衣服和布包一個顏色,襯得男人很白,糕點白,讓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叫起來。 男人飛快地一回頭,衣擺掀起一角風,抽回來,啪的一聲,把他嚇得縮在原地。 “別跟著我。”男人幾乎惡狠狠地說完這句,轉身又走。 他不猶豫,隔著五六步路,緊緊地跟上。 “讓你別跟著我!”男人又回頭。 他低著頭,仿佛聽不到,亦步亦趨,只等男人轉身才停下。但男人這次干脆不動彈了,站在原地,沖他罵:“你——你讓人打死得了!死在街上,別來賴我!” “你怎么就這么——” 男人似乎一時想不出恰當的形容詞,抬起雙手搓了搓臉,狠心地說:“算了,不管你去禍害誰,別賴我了。我再把你帶回去,房東太太就真不要我住了。” 說完,男人逃似的快步走上幾步梯,掏鑰匙。他趕緊攆上來,端端地站在一旁,等男人開門。門開了,他抬著掛了兩管鼻血腫脹著青紫顏色的臉,賊怏怏把男人望著。 男人抓著鑰匙在原地僵了一會兒,還是扯開衣襟,把他裹著夾帶偷渡進去。小乞丐瘦巴巴的一條,捏在手里更瘦更窄,隔著單衣,摸得到周身的寒氣。男人分了神,腳下一磕,門廊里乒里砰隆。 房東太太在里面打毛線,聽見動靜,張口就罵:“陸相片兒,你小心一點呀!不想住就滾!” 陸懷璟把那癩皮狗小乞丐提溜在臂間就跑上樓梯:“欸!欸!知道了!” 進了屋,陸懷璟才松了一口氣,拉開抽屜找了酒精和棉花,給臉被揍開花的小乞丐消毒上藥。這些東西他總備著,保不齊那小流氓什么時候就要帶著一身傷往他門口蹲。想起剛才的情形,他覺得后怕:如果今天不是報社有事,自己走得晚,沒剛好在路口碰著這小王八蛋,他也許就真讓人打死在街上了。 陸懷璟先給小王八蛋擦干凈了臉,想起方才那店主招招照著那條傷腿踹,心中憤恨,手上忍不住也用勁幾分。小王八蛋被弄疼了,只很隱忍地哼一聲,眼淚掉下來,悄悄往后縮。 “你也知道疼?知道疼要去做這種事?”陸懷璟手下輕了些,擦完他額角上最后一塊紅腫,把東西收進抽屜里, 坐在桌子上的小乞丐垂著腦袋不說話。他一句話也沒講,但陸懷璟總能猜出來他想要什么——無非是餓,冷,痛。他這樣在街上流浪的孩子要求的都是很簡單的,好養活,但陸懷璟也活得不容易,不是能濫用好心的那類人。 一年前的大轟炸,陸懷璟正從報社走出來,在大街上走著,忽地一顆炸彈滾下來,半截百貨大樓塌了,男人女人都尖叫起來,人挾著人跑, 他想起稿子,想起膠卷,想起一切用來吃飯的家伙——他不太怕死,更怕活不下去。 陸懷璟是極少數往回跑的人,他貼著墻根半爬半走地往報社去,遠處又來了一顆炸彈,逼得他只能往近處一個小巷暫蔽。 兩段本不相干的命便在這時交織在了一起。 陸懷璟咳嗽著散開面上的煙塵,不遠處的墻腳坐出一個半身血色的孩子。孩子抱著自己滿是血污的右腿大聲嚎啕著,半截身子是土,半截身子是血,叫人看了頭暈心慌。 他轉身想走,不愿看這場景,但外面又落下一顆炸彈,炸塌了對面的商鋪,出去不得了。陸懷璟呆呆的猶豫了一陣,又一顆炸彈落在不遠處,他才折回去,沖向那個墻腳,把那孩子摁在懷里只閉了眼睛任憑天命。 一只耳朵聽的是爆炸和坍塌,一只耳朵聽的是孩子的哭泣,仿佛是死到臨頭的人間百世戲臺走馬,陸懷璟把臉埋進那孩子頭發里,生怕一抬頭便是一個炸彈下來索命。 轟炸結束,陸懷璟把那個疼暈過去的孩子抱了回去,沒錢去醫院,只抱去弄堂口的藥鋪看了看,說是讓炸彈嘣的,骨頭嵌了彈片,皮都炸開了,血能不多嗎?你弄到中藥鋪來有什么用,得去醫院開刀,把彈片取出來。 可陸懷璟哪兒有錢呢?別說做手術了,他連三天的中藥都抓不起。 “這孩子瞧著也可憐,這么著吧,我有個女婿會治骨頭還會縫針,他敢做你這個的活兒——你要是信得過,我叫他來試試。” 陸懷璟連連點頭,掌柜便叫來了個穿長衫的年輕人,說:“他姓徐,叫鶴逢,這附近誰家扭了脖子閃了腰,他都能治,連骨頭插到了皮子外頭他都能給劃開安回原位去。” 徐鶴逢沒多說什么,查看一番,只遞給陸懷璟一塊白巾子叫塞在孩子嘴里,又叫陸懷璟把孩子上身緊緊抱著,拉他岳父來按住孩子左腿,開水燙了刀片鑷子就開始剔彈片。 鑷子夾著一枚嵌在血里的碎片往外抽,孩子張嘴“啊——!”的一聲慘叫,嘴里的白巾子掉出去,掙扎著抽動手腳,疼昏頭了,拼命推踢著大人們。陸懷璟用盡全力才抱住他,攥著兩只小臟手交叉把他箍在懷里。 孩子像一頭被捕獸夾夾斷了后肢的小猛獸,陸懷璟的胳膊就在他嘴邊,他便一口咬住,可是咬疼別人又有什么用了,他咧開嘴嘶嚎哭叫。 太疼了。和小時候被那個老畜生割掉子孫根一樣的劇痛,相似的痛楚讓他下意識認為這個男人是和那個老畜生一樣來傷害自己的,咬得很狠,咬得嘴里一股血銹味。 鑷子和刀片不斷地劃開撥弄著他血rou模糊的腿,這漫長的痛苦,好像永無盡頭,一輩子都要這么痛苦下去了。 陸懷璟睜開眼,才發現孩子已經又昏過去,嘴里還咬著自己的胳膊,沒松口就昏了過去。 那張骯臟的小臉上被淚水犁開數道濕痕,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子,陸懷璟捏開他的嘴把自己的胳膊解救出來,一松手,他死貓一樣軟綿綿地歪在了陸懷璟肩膀上。 轟炸并未波及到陸懷璟住的偏僻弄堂,不過因為這孩子傷得太重,恐怕還有內傷,今晚是只有在藥鋪里睡下了, 被炸傷的窮人不少,都來小藥鋪抓藥裹傷,那翁婿兩個忙不過來,陸懷璟也幫著裝藥收錢,直忙到深夜才走進內室里歇息。一掀開門簾便和那孩子對上眼,孩子原本被安置在一張席子上躺著,這時已經掙扎著爬起來。 “醒了?”陸懷璟想阻止他起身,連忙走過去,“別亂動,小心傷口裂開,要再流血的。” 孩子似乎并不清醒,掙扎著支起上身,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喃喃什么。 陸懷璟湊過去聽,搞半天才聽懂他說的是:“疼……疼……” “腿疼厲害么?”陸懷璟低頭看看他那條被包扎好的傷腿,仔細觀察白紗布是否透出血色,解釋道:“大夫說只有把剔了腿上的彈片才能保命,疼也沒有辦法。” 但孩子依然叫疼,面如白紙,汗如雨下,抱著肚子輾轉翻身,陸懷璟怕他是腹中有內臟破裂,趕緊叫來掌柜和他女婿。掌柜拉開孩子的衣服略略一看,見孩子肚皮竟鼓硬得像塞了個皮球一樣,再拉開褲子一看,三個大男人都吃了一驚。 這小乞丐頂著一頭沒剪過的臟頭發,原本都不知它是男孩還是女孩,現在脫了褲子一瞧,孩子下身竟是“空無一物”。可無論雌雄都有自己天生的物件,這個孩子下身卻是光溜溜的,只有一個小孔被擠在浮皮腫rou中。 掌柜讓陸懷璟把褲子給孩子穿好,背過身來同兩個小伙子低聲講:“這怎么像是宮里閹太監的閹法?可這孩子才十二三歲,怎么會被……” “太監?宮里?”陸懷璟如今雖是做個小窮記者,但也是念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的,雖然現在滿洲國皇帝還在世,許多遺貴仍趾高氣揚,但清王朝早亡了快二十年了。 他還驚著,那兩個大夫已經商討起了對策。 “腿上裹得太緊,下身才跟著腫了,得把腿上的松一松再做打算。” “不成,腿上傷面太大了,松了,必定止不住血。” 包扎導致的浮腫使得下身被閹割處腫脹,堵塞了尿孔,不能及時排尿憋炸了肚皮是個死,緊裹的紗布解開勢必大出血也是個死。 “這——”掌柜也犯了難,摸著胡子思忖片刻,嘆了一口氣:“唉,罷了,這孩子命不該絕,是老天爺叫我們三人救他一命,既然如此,那咱們便救到底吧。”說完,便叫陸懷璟出去尋幾截細細的蘆葦桿回來,而后說了幾味藥材,叫他女婿去抓了煎上。 陸懷璟出了藥鋪,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敲門,最后在一戶編草席的人家找到掌柜要的蘆葦桿,緊趕慢趕回來。掌柜接過蘆葦桿,在手上搓了搓尋一根最細的,剪成約一寸白長的小段,在白酒里漂干凈。隨后,便叫他女婿和陸懷璟分別摁住孩子的手腳,自己立在攔腰處,拉下孩子的褲子。 孩子凄厲地慘叫一聲,黃臊的尿水順著蘆葦桿淅瀝而出,掌柜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摁著孩子鼓鼓的肚皮,摁一下,孩子便慘叫一聲,共摁了十三下,孩子也便慘叫了十三聲。 陸懷璟兩只胳膊讓他抓得稀爛,不計前嫌地把他抱在懷里。孩子經過這一番折騰,早累得精疲力盡,抱著陸懷璟的胳膊困著了。 “你這年輕人,倒是心善。”掌柜從后院里翻出一套亡女幼時穿過的干凈衣裳,交給陸懷璟,瞧著他一手傷依然把孩子抱在懷里,“這娃娃和你非親非故,你有這份善心,真是難得。” “我算什么心善,”陸懷璟搖搖頭,說:“我就是把他抱過來,救他的不還是你們兩位么?” “欸,”掌柜擺擺手,“這世道,咱們窮人只有自己幫自己,才能討著一口活路。你們兩人今晚就在我這鋪子住著,待會兒你把爐子上的藥給他喝了,以后每隔三天帶他來換一次藥。” “啊?可——”陸懷璟還想說什么,但掌柜已經招手換來女婿,翁婿兩人自去后院休息去了。 陸懷璟白天要跑新聞,住處更是如鴿籠一般大,再容不下第二人,更別說房東太太不可能讓他再帶個人回去住。原本打算把這孩子托給藥鋪照管,但掌柜比他精明,三句話把他堵死了。這下他不但得把這燙手山芋弄回自己那兒,還不好甩手不管了。 藥熬好了,小鍋噗噗叫,陸懷璟把孩子輕輕弄醒了,同他講:“我去把藥弄來,你先別睡。” 孩子傻呆呆的坐著,一雙眼睛大而微垂,見他要離開,小嘴情不自禁地一癟,分外可憐。 “我不是要走。”陸懷璟摸了一下他的頭,粘糊糊臟兮兮,忍著嫌惡,說:“我——我是給你弄藥去,喝了藥,傷才能好。” 那孩子也不完全是傻子,話是聽得懂的。陸懷璟把藥弄來,乖乖就著大人的手就喝了,并不叫苦。喝過了藥,陸懷璟找個把剪藥材的大剪子,把孩子骯臟打結的頭發剪了個干凈,要是不給這么著,他怕自己捱不到天亮就會反悔把他帶回去。 孩子剪干凈了腦袋,擦了身子和臉,換上小丫頭的衣裳,俊俏得像個小尼姑。問了名字,倒是口齒清晰,說自己叫小碗——窮苦人家的孩子,許多都叫這些碗啊碟啊的,指望孩子日后能到討一口飯吃,不至于被餓死。 陸懷璟就這么把小碗帶回去養了。養一個小碗,也不過就是添一只小碗的事,只是他的傷麻煩得很,需要照料。陸懷璟在報社工作,白天得跑新聞,因此常借著跑新聞的借口,回來擦洗喂藥。這些也都是不要緊的,最要命的還是當初差點要命的排尿。 小碗年幼時被閹割,小解時只能蹲著。他的腿不能下地,所以陸懷璟起碼隔半天就得回來一趟,給他把尿。初時還順利,過了兩三日,那根蘆葦桿得換了,舊的那根拔出去,小碗便死活不讓再插一根新的進來,肚皮都快漲破了,拖著傷腿爬也要逃。 陸懷璟不能久留,也生氣了,飯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那么多功夫哄他。拎過來掰開腿,捏著新的蘆葦桿強往尿孔里戳,小碗又哭叫又掙扎,嫩rou讓弄破皮沁出幾顆血珠。陸懷璟手一頓,趕緊把沾了血的蘆葦桿扔了,怕房東太太聽見,氣急敗壞去捂他的嘴。 “嗚……嗚……”小碗甕聲瓦氣地哭著,嗚咽著喃喃著別啊,疼啊。 陸懷璟別著臉,都不敢看他滿眶子淚的眼淚。陸懷璟哪兒能不知道他疼呢,他整夜枕著陸懷璟的胳膊抽泣,瘦小的身體哭得一顫一顫的,誰瞧著不心疼呢?陸懷璟又是個對弱者十分心軟的人,路上見一只讓電車軋死的狗,都得難過一陣,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孩子。 “行了,不弄了,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