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陸懷璟撥開小簾,瞧見陸公館二樓南角的四扇窗都亮著,心才落回腔子里。傭人來替他脫大衣時,說少爺傍晚醒了,果然要了他出門前讓煨在爐上那盅佛跳墻來吃。 “他那間屋收拾出來了么?”陸懷璟心情不錯地問。 “沒呢。”傭人回答,低了低聲,“您不是吩咐過么,我知道。” “這就好。”陸懷璟點一下頭,嘴角勾了勾,并不真的貶斥的訓道:“說話么,干什么跟做賊似的?” 一振衣襟,上樓去了。 陸紈聽見門被打開的動靜,沒有回頭,只是翻著膝上的報紙,手上執著的花鳥紋燒藍銀煙桿搖來晃去,正要將那白玉煙嘴往唇間放,手腕讓拉住了,白玉煙嘴讓別人含了過去。 他這才回了頭,見面前的陸懷璟唇間正流泄煙霧,惱了,兩根指頭勾了男人的領結下來咬嘴巴,罵他有毛病,搶小孩兒吃的。 “什么搶,連你都是我的,”還用得這搶?陸懷璟笑笑,手臂穿過膝彎一撈,把人抱在懷里,自己舒坦地坐進沙發。 “嘖——還搶我的座兒。”陸紈扭著腰爬起來,光腳在陸懷璟腿上踩了一陣,又覺得還是老實窩著舒服,一點不要面子地又窩回原位,沒骨頭似的蜷著,雙唇噙著玉煙嘴長長地吸一口,抬腿把一只腳掛到陸懷璟肩上。 陸懷璟把他的腳摘下來,手掌撫捏他光溜溜的小腿肚子,說:“我已經叫人回了孫家了,賠他家點聘錢,這事就這么算了。” 陸紈咬著白玉煙嘴,閉著眼“嗯”一聲,仰過脖子吐出一口煙,媚態橫生地掀開眼皮,哪兒聽進去半句。 “至于榮家那個小子,往后你不許再同他來往。” 陸紈振了振眼眶,但并不把他的警告當真,又或者有信心軟化他的強令,抬起一只手往陸懷璟臉上貼:“榮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跟他來往,那往后誰陪我騎馬打球?” “那小子一肚子壞水,哪有真心跟你做朋友。”陸懷璟不知自己這一肚子精明城府怎么就不能通過口水給他傳些在肚子里防身,“他叫你幫他,就是把他的麻煩丟給你,如今你有麻煩,你瞧他幾時來問候你一句?” 陸紈名聲不大好,少有同齡人同他結交玩耍——同他做伙伴是要遭父母斥罵的。只有榮瑱這個家道中落又心高氣傲的小子,需得陸紈這條肥魚接濟,故而常于他廝混。一個月前,這榮家小子把陸老板的心肝rou拐去了蘇州,同未婚妻孫小姐一起游玩一周,回來后孫小姐便退了婚要改嫁給陸紈,口口聲聲說陸紈允諾了同她長相廝守,陸紈又失蹤無從對癥。 這才有孫氏男丁打將上門誓要結親,陸大老板明擦屁股暗頂綠帽氣個半死的鬧劇。 “他也知道那不是件好事,還要丟到你頭上,哪個真心的朋友會做這種事,我跟你說的你明不明白?往后少跟他鬼混。” “明不明白那也是我的事,”陸紈又叼了一口白玉煙嘴,往陸懷璟臉上噴煙氣,“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陸懷璟心情不錯,因此并不是認真的語氣,手掌撩開陸紈披在身上的睡袍,握著腰滑了幾下,陸紈怕癢地扭起來,鼻腔里嗆了煙,笑鬧著咳嗽,陸懷璟擰住他的臉蛋,逼問:“還要不要我管?” “要——要!要!行了吧?” 陸紈好容易掙脫了,喘了一會兒順過氣,又讓拱進懷里的男人釘在沙發扶手里親。陸懷璟親夠了,見他上唇中間一顆rou珠都被蹂躪得發腫,如紅瓦的檐下一滴雨將落不落,看得賞心悅目,氣也消了,掐著他窄圓的下巴又香了一口:“兔崽子,你再說這種話,嘴給你親成三瓣兒。” 一月不見,兩個人都想親熱得緊。他兩人明面上是父子,實際上并無任何血緣,甚至俗理上的親屬關系也無半分。陸紈只是陸懷璟在炮火中救下的一個小乞兒,陪著陸懷璟從小閣樓到如今的陸公館,雖是常常吵鬧摔打,實際上感情十分深厚,可以說是相依為命。 尋常商賈人家的孩子,大多從小濡染為商之道,小小年紀便對經濟形勢了如指掌。陸紈雖已十八,但陸懷璟從未帶他到商會里露過面,更沒教過做生意,一說是年幼,二說是嬌氣,上學都不肯去,自己更教不了。 陸紈有這樣的溺愛兜底,成了十足的紈绔,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上海的風月場讓他包過遍,賭場馬場更是常客。最揮霍時,一夜能敗出去平常人家三年口糧。 他脾氣又急躁,愛與人動手,惹急了誰也敢打——就是陸懷璟這個做爹的,當著眾人的面,不高興了也敢一巴掌甩過來。 讓他惹禍的人家來給陸懷璟告狀,當爹的也是捂腦門,直擺手說管不下來,大不了一頓打,打也是收效甚微。 若是這時有人見了陸公館臥室里的情形,大約就知道這惹禍精是為什么管不下來的了。 “腿——腿——”跪坐在男人腿上起伏的赤身少年突然一把抓住臀后男人的手掌,歪歪斜斜栽向一旁,疼得僵蜷起來,嘴里含著哭腔叫爹爹。 爹爹,爹爹,疼,疼。 男人當即攥住他的一只膝蓋,另一只手用力按摩平順著痙攣成硬團的肌rou,折騰許久才順了糾結的經脈。 陸紈倒在陸懷璟懷里掐著自己的嗓子掙扎,喘息劇烈,臉頰霜白一片,眼白卻是爬上血色,愈喘愈是吸不上氣了。陸懷璟原是緊箍著他,眼見尋常的拍撫順氣起不了作用,只得去取了丸藥來給他吃一粒,漸漸臉上才有了血色。 “嗚——”遭了大罪的混世魔王這回是徹底老實了,把臉埋進陸懷璟胸膛里小聲哭起來,“都……都怪你……好好的,非要弄什么啊……” “是是,都怪爹爹,不怕不怕,吃過藥就好了。”瞧著這心肝兒rourou遭罪,陸懷璟心里也如刀割般絞痛,只恨不能替他疼。這腿疾是幾年前治療不力留下的后遺癥,動作不慎引起抽筋便會劇痛難忍,陸紈怕痛得很,劇痛之下引起心悸,便會出現如方才那般的可怕情形。 那丸藥是特制的,里頭有人參鹿茸等提氣續命的藥材,但最重要的一味藥,卻是罌粟膏。罌粟膏經過進一步處理,即是毀性命損精氣的萬毒之物——鴉片。 如果不是實在別無他法,陸懷璟決計不能同意用這種以毒攻毒的法子來給陸紈治病。 也因為這個,陸懷璟又哪兒狠的下心真管教他。等把陸紈哄睡著,陸懷璟才有功夫看自己手臂上讓他抓出來的傷。 數道血痕分布在小臂外側和手背,有的還在滲血。陸懷璟草草處理了出血的幾處,心煩意亂,只得踱到露臺去抽煙。 這兩年情形已經好些了,陸紈大了,知道了分寸,從前疼起來,可是要不管不顧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