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手續做完,最后還是給他們換了個醫院,我工作的這個醫院不行,得讓他們去有更好的醫療條件的地方。A大附醫院,我們市最好的了。觍著臉找“朋友”們借了錢,這幾天的開支應該夠了。要不把房子賣了? “邱先生,要不您先去吃個飯吧?等這會兒完了我給您打電話。” 我搖了搖頭,“我就在這里陪他們。” 我還記得今天下午陪蟄鳴時他的樣子。他好歹恢復了意識,混濁地眼倔強地看向我,或許太累了,最后還是輕輕閉上,我趁著他入睡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卻發現已他往我坐的那邊挪了挪,是怕我離開他吧。 付斜陽還是沒醒過來,醫生和我說了他們的情況,仍然是不理想,其中一位醫生是我本科時認識的學長,換來這個醫院時,他就勸過我放棄,幾乎沒可能了,我這樣是白砸錢。 我只能用我們老師那句“醫學沒有百分之百”來回應他。要盡了人事,我才肯聽天命。 查詢著各張卡的余額,算著接下來要怎么填補上費用,護士走過,我和她說辛苦了。辛苦了,謝謝,麻煩你們了,這些話我最近說了太多,但我不敢少說。 “急救藥急救藥!”ICU里一片混亂,我猛地沖了進去,他們在給蟄鳴做著心肺復蘇,我不停地呼喊“蟄鳴”,如果他知道我在這里,他會想要留下來的吧。 “嗶——” 蟄鳴的最后一刻,眼里注視著我。 我蹲在了床邊,我喊他,我想還有機會,他聽到了我的呼喊會回來,但直到我嗓子啞了,他還是巋然不動。 “我們盡力了,”主治醫師拍了拍我的肩膀,“您也盡力了。這是不可抗的命運,還請您節哀。”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哭泣,我借過電話,那邊卻是另一位主治醫師無奈地聲音。 “抱歉,方才付斜陽先生心臟驟停,我們搶救了半小時,最后還是沒有救回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跟著他們去太平間的,我趴在冰冷的架子床邊,已經泣不成聲。學長想把我拉開,“別看了。”他說,“把他們推進去吧——邱臨,別看了,讓他們去吧。” “讓我再看看。” 一旦細看他們的臉,就是戳在我心口上的刀,瘦削的臉,干裂微張的唇,發黃的皮,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他們遭受的是病痛的折磨,直至最后一刻。 而付斜陽,我甚至沒有陪伴他到最后一刻。 我從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這么的難寫。 一筆一劃把那兩個字拼湊出來,下一張紙,再來一遍。 “還有什么話要說嗎,邱先生?” 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可是我還是想再看看他們。 “邱先生……” “再一會兒吧,求你們了……” 殯儀館的員工對了個眼神,默認了我的請求。 怎么看都不夠,要是時間能永遠停在這里就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又被提醒了一次。 我沒有回答,穿著肅穆黑色西裝的員工們代替我做了選擇。 我看見他們的身體逐漸被正方形的框吞噬,淚水讓正方形的線條變得彎曲,扭捏。 他們留給我的,不只是兩盒骨灰。 還有我對他們的記憶,我養成的關于他們的習慣。 一回到家,所有關于他們的回憶紛沓而至。家里每一處都會觸發關于他們的記憶,每一處。 轉門診部之前,在住院部里工作一周只有周日下午休息,平日便是待在醫院,蟄鳴會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我后面,精神科有些情緒亢奮的病人,蟄鳴老是愛跟這些人比比誰更兇,有時他鬧得煩了,我便會在周日回家時把他撂在家里。任他撒嬌耍混,還是得乖乖坐在沙發上用一雙可憐兮兮的眼睛目送我離開。 忙碌中有時會想起蟄鳴。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在家里待著。但擔憂也沒有用,我這么告訴自己。盡管我還是會繼續擔憂。 周日再回家,會發現家里呈一種兩極的狀態——一方面它干凈整潔,一方面壞了許多東西。 蟄鳴說他想來醫院找我。但他找不到路,趕在迷路之前縮回家了。于是他想把家里收拾好。但是他笨手笨腳的,打碎了許多東西。 看著他慫慫的樣子,擺了個臭臉,卻也舍不得理罵他了。 后來他還沒修煉到不會無意之中搞破壞,我就已轉入了門診部。我并沒什么志向,所以這一次升職對我來說是件稍微松活了的好事。 回家的時間多了,家里便漸漸有了“家”的意味。我開始添置些用于構建生活的東西。漸漸習慣了與蟄鳴共枕、zuoai的床。 蟄鳴說他想要學烹飪,但他第一次學做菜的時候,差點把廚房給炸了,我原想這家伙怕是與做飯菜這事無緣了,可他撒著嬌要我陪他學,我給他念菜譜,并敦促他的動作是按照攻略里的步驟來的,兩個門外漢這樣摸索,蟄鳴竟是練出了好廚藝來。 工作之余這樣的共處,自支教的那段時光后,我很久沒有體會到這樣的一種“生活還挺美好”的感受了。 廚房對我來說挺陌生,那是屬于蟄鳴的地方。事實上,這個家里的每一處,都與蟄鳴更加熟悉。 儲物柜被他不小心撞到歪了的腳。冰箱上貼著他拙劣的簡筆畫——他不識字,有時又記不清楚,所以哪些該放冷藏柜,哪些該放冷凍柜,他得靠圖案來提醒。易碎品總是放在靠里的地方,因為他之前一不留神打碎過很多東西。陽臺上的小花小草,全是他獨自在家時精心布置的。 每一處都是和蟄鳴相處的痕跡。沙發上,他會依偎在我肩膀,或是從背后熊抱住我。我靠在餐桌邊上,得手撐著桌沿來承受他心血來潮的吻。餐桌,餐桌上他用心擺放的花瓶,木雕小鳥裝飾。平時晚上的zuoai。周末,周末有時我想熬夜,只是想體驗和蟄鳴在黑夜中畏縮在一起,只有電視機不時變換的顏色光亮照亮空間一小片的感覺。 我好想蟄鳴。 他總是守護我,我也該守護好他。我怎么能把他弄丟了呢?他會去哪里呢?他會永遠的消失嗎? 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被我占據,可我卻沒有陪他走到最后。 我只能坐在這里,沙發上,將回憶埋在心里。 我不可能去告訴別人,我最在乎的鬼被我弄丟了,去尋求別人的安慰。 只有我知道蟄鳴,我也只有蟄鳴。 或許我應該轉移我的注意力,搬個家,離開這個充滿蟄鳴的地方——對了,還好蟄鳴是鬼,沒有氣味,倘若家里空氣徜徉著他的氣息,我想我會在這樣的空間中死去。 在蟄鳴離開,我心急如焚的時候,付斜陽填補了我內心的空缺。屬于蟄鳴的那一部分永遠空了,但他給了我的心一個新的部分。 我還是保持著和蟄鳴在一起時的習慣,但又在和付斜陽共處時,養成了許多關于他的習慣。我逐漸了解這個原本對我來說深不可測的人。 我知道他總是傾向柔和的東西,無論是飲食、音樂、畫作、還是影視作品。他喜歡滲入日常的細膩情感。所以盡管他總是打直球,但對感情的表達上總體是內斂的。對,內斂的……我為什么總是在失去后才意識到什么重要? 這個家,付斜陽像個細心的新主人,呵護著屬于蟄鳴的東西,他知道這對我很重要,卻也想在這里留下他的痕跡。他比我想像的接地氣,會拿著說明書,仔細琢磨修理家電的方法,拿手術刀白板筆的手,握著鉗子錘子別是一種形象。 付斜陽本會有和我共度的漫長余生。 但我沒有抓住他。 我該離開這個家。 付斜陽走過的走廊,蟄鳴坐過的沙發,每一處都是他們留下的痕跡。他們的笑,皺眉,耍賴……他們呼喚我,他們和我說的話…… 蟄鳴走在前頭,不時回頭看我。 付斜陽睡在我身邊,起夜開燈總是會把敏銳的他吵醒。 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對他們有太多遺憾。或許我還可以專注別的什么,來彌補我的遺憾。但對于蟄鳴和付斜陽來說,一切都已經終止了。 為什么我在乎的人不能陪我到最后呢。 難道因為我是個壞人,造了太多孽,上天要用他們懲罰我嗎? 那我寧愿是這樣。 我寧愿去相信鬼神,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上天,有死后世界這東西。 我不求他們記住我。 我只想知道他們還存在著。 忘記我也好,在另一邊有了新的生活,不失為一種幸事。 然后某一天我也去了那邊,我會去找他們,如果他們有了新的人生,我想遠遠的旁觀,謝謝陪在他們身邊的人。如果他們還缺少著什么,我可以帶著或不帶著從前的記憶,與他們重新開始。 我一個人,所能做的,只有帶著他們的份好好活下去。 但我多希望這一切能重新來過。 我會讓他們知道我有多愛他們。 - “都已經離開你的魂境了,為什么他還沒醒?” 這是……斜陽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蟄鳴的聲音!“蘆泅告訴我——如果不想臨臨知道那段記憶的話,我可以讓他睡著,所以我就這么做了……你快想想辦法啊斜陽陽!” 一個陌生的音色加入了他們:“快醒了。看在你是我繼子的份上——看在你是我繼兒媳姘頭,四舍五入也是我繼子的份上,我給你們拉了下進度條,讓他知道你們對他有多重要,少整些歪歪扭扭的。斜陽,這種介入夢境的神力是我找別的神借的,成本挺高,這人情為父給你記上了,以后你成神了我再來找你還。” “蘆——邱臨!” 我睜開眼,看見我差點失去的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人一鬼。 我多想告訴他們我愛他們,可啜泣讓我組織不了語言。 他們的擁抱拯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