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是遇到鬼打墻了。一進入門，場景仍是走廊。但眼前正抬頭注視著空氣的吳麗萍，告訴我我即將看見新的記憶。

    －

    吳麗萍雙手緊握，微微顫抖，她往活動室的方向望了望，又抬頭看向眼前的空氣。

    “gū　sān。”（暫且取發音一樣的的姑三）。

    她握住前方的空氣，“姑三，求你了。我對你如今只有這一個請求。求你了。”

    她看著前方，幾秒后，眼里蓄起淚水。

    “邱臨……我兒子是我的全部！”她的情緒開始失控，“我不能讓那個混蛋毀了我兒子……”

    她的表情愈來愈決絕，“不要忘了，你也有責任。你為什么沒法改變他，為什么沒法改變那個臭男人？！我和你的契約為什么對他不能生效？”

    號啕大哭后，她又回歸一個卑微的姿態：“求你了，姑三……邱臨是我的全部……我現在能指望的，”她被淚水朦朧的眼睛看著楚楚可憐，“就只有你和邱臨了。”

    她等上了片刻，看來最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露出微笑，愉快地抱住了眼前的空氣。

    狹窄的房間里一共睡了八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的發聲系統有頑疾，打呼嚕的聲音和平時嘴里發出的組成不了意義群的聲音一樣尖刻刺耳，但其他七個孩子應該早就習慣睡眠時這樣的背景音了，他們睡得很沉。

    吳麗萍走進了這個房間。

    “得虧這個打呼嚕的，我們搞什么動作，別的孩子完全聽不到。”

    她看向身后的空氣，“姑三，咒術你都學會了吧？——好，我們現在開始吧。”

    她走到章明的床前，床上的小孩抱著玩具熊睡得舒適，夢口水滴在了小熊臟兮兮的腦袋上。

    “這是個絕佳的容器。”她臉上的笑容帶著興奮，“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派上用場。”

    她委身輕撫章明的臉頰，“章明，你的靈魂太純凈了。你一定能成為我兒子痛苦記憶的絕佳容器……你放心，我兒子會帶著你的份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說完，吳麗萍退后了幾步，一瞬間天旋地轉，一個男人的身影霎時閃現，旋即再捕捉不了。

    空間全然混沌。

    很多個邱臨。

    很多個吳麗萍。

    很多個邱臨的父親。

    但上演的，都是相差無幾的記憶。

    “滾開賤東西！”邱正興踢開吳麗萍，后者頭撞到了桌腳，忙捂著腦袋叫苦。

    “你！”他抓起邱臨的衣領，讓小孩的身體凌空、掙扎，“說！你看到那個野男人沒有！”

    邱臨搖頭，眼淚不自主地往外竄，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上涕泗橫流。

    “賤女人還他媽想耍心眼！”邱正興朝正向他爬過來的吳麗萍又踢了一腳。

    “好啊，”他總算放下了邱臨，邱臨撐著脖子干嘔，“你要包庇你媽，那你就來代你媽贖罪！”

    說著，他把邱臨按在地上，一只手欲扯開孩童的衣裳。

    “邱正興！你瘋了！那是你兒子！”

    “我他媽知道！我兒子給我cao，天經地義！”

    他抓起邱臨的臉，“不愧是我兒子，長得比他媽還漂亮。”他向左向右擺弄邱臨的腦袋，檢查牲口一般，“現在就這么好看，以后還得了！反正是勾引人的命，跟你媽一樣的賤貨，老子現在就來給你開苞，然后把你拿去賣了！老子要賺發了！”

    “邱正興你住手！”

    “日你老娘，”他扒爛了邱臨的衣服，但對所見并不滿意，“怎么這么不經打，老子才打了你幾下？你他媽就這么多傷疤？沒意思！”他往孩子臉上啐了口唾沫，把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的吳麗萍提拉過來，“還是你這個賤人更能挨打。”

    他撕爛吳麗萍的衣服，cao弄起吳麗萍來，邱臨往后退著意圖離開，卻被他父親喝令制止。

    “好好看著！小東西，以后你就干這些，就這樣給你爸來錢！”他嘿嘿笑著，“到時候咱們住大別墅！你出去賣賺錢，你媽和她狗男人在家里給我cao，晚上你回來，”他笑得猙獰，“你們三個給我cao！哈哈哈哈！”

    類似的記憶在不同的角落上演了上百遍后，一切在一瞬間重歸岑寂。

    日歷上的時間，表明了這是空間混沌前的兩年后。

    章明躺在昏暗的房間里，點滴滴落的聲音，儀器規律鳴叫的聲音。

    一女一男前后走進了房間。

    中年女人說道：“這就是章明，吳女士生前對他很是關照，但沒想到這孩子……真是命運多舛。”

    年輕的男人長了張清秀的臉，不算太高，但也絕對不矮，身形中規中矩，他好像不太習慣和人說話，講話時眼神飄忽，或許不太確定該把目光放到哪個位置，“他就住這里嗎？”

    “是的，”女人有些遲疑，“福利院里沒別的空處了，讓他和別的小孩睡一起，又怕那些小孩磕磕碰碰地傷到他了，就只有給他安排這里了。”

    “噢。”男人說話的語氣像是演技蹩腳的演員背臺詞，是有感情的起伏，但總體上盈滿違和感，“我知道福利院也有難處。就這樣也沒什么。這些錢勞煩您拿著，多多關照這孩子，我這也算是完成麗萍的遺愿了。”

    幾番你來我往地推卻后，女人收下了錢。

    “我以后想來看這孩子，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古善先生。”

    “這兒的孩子，偶爾死一兩個不奇怪。”古善領著董建原來到章明的床前，“你只要照我教你的鬼術，吸食孩子的命，然后化作實體去幫我打雜，我保證你終有一天就能達到學習那個鬼術的體質，到時候——你就可以把你心上人的命奪了，你們兩個鬼快快樂樂去陰間。”

    “真好，謝謝你，但是……真的要吸食孩子嗎？”

    “孩子的靈魂最純，效用最好。”他敲了敲床欄，“這個孩子可是極品。”他看向沉睡的章明，“絕對能讓鬼功力大增。你得好好把他給護好，等到合適的時機，我就把他給吸食了——放心，你也有份。”

    董建原揉搓著手，點了點頭。

    日歷顯示又是兩年后。

    “董建原，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心里什么算盤。”古善看著窗外，閑散地說道，“我勸你少打歪主意。”

    “姑三，我等不及了……你每次都說，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再等下去，我心上人就先死啦！”董建原焦急地拍了拍褲腿。

    古善回過頭看他，他亦開始付諸情緒，“我都已經告訴你那個鬼術了，現在你就差達到使用那鬼術的體質了，你著急什么？”

    “你就是卡著我的吸食量！我知道，你怕我吃的人多了，變得比你強，會威脅到你……我哪里會威脅你，我只是想帶著我的心上人一起去陰間……”

    “心上人心上人，”古善搖頭，“建原吶，你怎么還這么幼稚？我告訴你，”他走到董建原面前，“愛情這種東西，在力量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我以前也覺得她是我的全部，所以我甘做了第三者，所以我后來為了獨占她，讓她的老公對她越來越惡劣，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刺激她老公，就是為了讓她離開她老公！可是爛泥扶不上墻，她說是不想失去家庭，怎么也不肯離婚！”

    他臉上露出了和邱正興一樣瘆人的笑，“但自從她為了讓章明當他兒子記憶的容器，而讓我知曉那些鬼術后，我才知道，跟女人比起來，還是力量權力這些的滋味更美……你也該提升下你的思想境界，等你嘗到了因為力量帶來的特權的滋味，你就會知道拘泥于愛情是多么的幼稚。我曾經還不是愛得那么深，連在沒有契約的情況下讓她的老公變壞都能做出來，但最后決定殺她的時候，我連猶豫都沒有。董建原，別想什么心上人了，往后你會后悔的。”

    董建原沒再說話，古善便當這對話到此為止，他掃了床上的章明一眼，離開了。

    董建原在房間里佇立了良久，直到別的護工提醒他到飯點了，他才回過神。

    “對不起，孩子。”董建原趴在床邊，“我只是太想見她了。”

    他伸出手，按在了章明的額頭上。

    爆炸聲響起。董建原及時化作靈體逃過了一劫。

    但他永遠地失去了吸食獵物的機會。

    章明死了。

    從兩年沉睡中醒來的游魂迷惘地張望著四周。

    他離開了這里。

    在他之后，古善從廚房飄了出來。

    一切重歸岑寂。

    空間再一次混沌。

    很多個邱臨。

    很多個章明。

    這一次上演的，是七百多天的日常。

    邱臨在被窩里看著書，對于他來說過于深奧的書，有些字不認識，他伸手去拿字典，卻不小心碰到了水杯。

    盡管章明當即飄過去接，水杯還是砸在了地上。

    “狗日的，又搞了什么破壞！”邱正興聞聲走進臥室，把邱臨從被窩里揪出來一頓打，章明隔在他們中間，但是于事無補。

    ……

    “臨臨！吃雞蛋！健康康！”章明兩手戳著雞蛋，可雞蛋還是留在了盤里，章明沮喪地看著它，湊近小聲道：“雞蛋，你好！我想請你幫個忙，臨臨不吃你，你可不可以自己鉆進他的肚子里啊？你看——我都可以亂飛，你也一定可以！我們拉勾勾！”他伸出小拇指，雞蛋沒有回應他，他嘟起嘴，“你不回答我就是答應我了！——哎呀！臨臨怎么走了！等等我！”

    ……

    邱臨閉上眼。

    一切靜止。

    章明正像往常一樣堵在邱臨和邱正興中間，對邱正興驟然停駐的動作一時摸不著腦袋。

    他還是把邱臨抱得緊緊的。

    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不可以打臨臨！”章明沖那男人叫嚷。

    “吵死了。”男人翻了個白眼，“我不打他。”

    章明還是把邱臨抱得緊緊的。

    “喂，小屁孩——”

    “我叫章明！”章明的表情固執。

    男人嘖了下嘴，“行吧，我說章明，這個叫……”

    “臨臨！”

    “哦，叫邱臨的小孩，剛剛使用了召喚咒。”

    “什么意思？”章明歪頭。

    男人思索了一會兒，估計想一個能讓章明理解的解釋對他來說還挺難。

    “他現在需要一個朋友，以后他每次給這個朋友東西，這個朋友就得幫他殺一個人。”

    “不可以殺人！”

    “你覺得這個人該活著？”男人用下巴指了指邱正興。

    章明搖了搖頭。

    “那就對了。”男人道，“你的怨念好大啊，小朋友。”

    章明立即駁斥：“章明明一直很善良！”

    “你不去陰間，在陽間纏著這個叫邱臨的孩子兩年，這就叫怨念大。”

    章明沒了氣勢：“我……我只是想陪著他。”

    男人的表情總算和緩了些，“我知道。”

    他蹲下身，與章明平視，“所以現在，我問你，你愿不愿意做邱臨的朋友，一個會幫他殺人的朋友。”

    在一陣躊躇后，章明給了答復。

    “如果臨臨想的話。”

    “成交。章明，接下來你會與邱臨朝夕相處，但是在此之前，你會忘掉所有。”

    “連臨臨也要忘掉嗎？”

    “但你有和他的未來。”

    半晌，章明點了點頭。

    “以后你會有一個新名字，叫蟄鳴好不好？”

    “好！”

    “你知道是哪兩個字嗎？”

    “不知道！”

    “……”

    男人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上書寫他未來的名字。

    “那大哥哥，你叫什么啊？”

    “你沒必要知道，反正你馬上就要失去一切記憶了。”

    章明又癟起嘴。

    “好吧，”男人妥協，“你也不是沒有重拾記憶的可能。我叫蘆泅。”

    “謝謝蘆泅哥哥。”

    蘆泅皺眉，“謝我干嘛？”

    章明笑得天真爛漫：“謝謝你讓我以后也可以陪在臨臨身邊。”

    蘆泅的臉上浮起了淺淡的笑，他揉了揉章明的腦袋，顯然他對這樣的動作還很生疏。

    “好了，閉上眼。醒來你就會是蟄鳴。”

    －

    蘆泅抬起頭，看向我：“這就是蟄鳴作為章明的過去。”

    “你能和我說話？”

    “比起這個，我認為更應該吃驚的是你居然還活著。”

    “你是怎么回事？”

    “我是神。神的靈力是無窮的，所以對我來說，在一個鬼的魂境里保留自我簡直輕而易舉。”我正想繼續問，他指向我，“你以后也會和我一樣。但我本以為和你見面時，你就應該已經和我一樣了。”

    “請詳細闡述。”

    “生前對鬼世界有功績的人，死后會成神。你在生前創造了一系列新咒術，死后自然是要成神的。

    “而在魂境里，時間重新定義，也就是說，過去和未來重疊，你在這里既是人也是神，如果作為人的你死了，你自然就從此成神了。當然，其實你幾乎在任何地方都是死了后便成神，不過這里的原理有點不同……亂七八糟的，這不重要，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我還以為你肯定會把命栽在邱正興那兒。他這種不死鬼，怕是老手來也會栽。”

    “是邱臨救了我。”

    “錯失提前成神的機會了。”

    “我覺得能以rou身陪伴邱臨度過余生很好。所以你就是庇佑蟄鳴名字的神？”

    “對。”

    “我和邱臨現在可以過鬼門關了嗎？”

    “可以，但是在此之前，我附贈你一個信息。”他還是擺著一張臭臉，“你可以在這里殺了蟄鳴。”

    他指向前方背對著我們堆砌著什么的小孩。

    “這是蟄鳴靈魂的核心。像普通的殺人一樣殺了他，他就會死去，而作為鬼的他，就會像從不存在過一樣。

    “這樣，邱臨就會是完全屬于你的邱臨。連關于蟄鳴的記憶都沒有的邱臨。”

    “你是庇佑蟄鳴的神。”

    “我和你一樣，對人對鬼都沒有偏愛。”他說，“我走了，你自行判斷。”

    “等等，我有個請求。”

    蘆泅用“待會兒見”和我道了別，消失在這空間中。

    我緩緩走向蟄鳴，十一歲的蟄鳴正坐在地上堆砌著積木。我所了解的關于蟄鳴的一切紛沓而至我的腦海。

    為邱臨承載了痛苦記憶的人。

    在邱臨身邊徘徊了兩年的人。

    陪伴了邱臨十六年人生的人。

    和邱臨在新家構建新生活的人。

    我蹲在了蟄鳴身后，他注意到他人的到來，轉身，與我對視。

    “大哥哥，你要殺了我嗎？”

    “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他歪了歪腦袋，“蘆泅哥哥剛才這么和你說的。”

    我看向積木堆砌成的城堡。

    “這是什么？”

    “給臨臨的家！”提到這個，蟄鳴開心了許多。

    “蟄鳴，”我問，“你之所以在臨臨入睡后才允許我了解那段記憶，是因為你不想讓臨臨知道它，對嗎？”

    蟄鳴猛點頭。

    “那我們做一個交易好不好？”

    “什么？”

    “我不會告訴臨臨這一段記憶，但是你也要答應我。”

    “什么什么！”

    “你會永遠和我一起守護臨臨。”

    “好！”蟄鳴拍手，“拉勾勾！”

    我們將小拇指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永遠都不許變！”

    “什么請求？”

    “在章明成為蟄鳴的時候，你能讓他失去從前的記憶。那么，你能刪掉他的部分記憶嗎？”

    “當然可以，你想干嘛？”

    “我想拜托你，把蟄鳴作為容器那兩年的記憶刪掉。”

    “只用那么一點？全部刪掉也不是不可以。”

    “只用那么一點。”

    “還是全部刪掉好，不然邏輯不能自洽……哦對，蟄鳴的智商不用講邏輯……可是為什么要刪掉那段？我得看你的理由能不能說服我。”

    “那樣痛苦的記憶，無論是邱臨還是蟄鳴都不應該承擔。”

    蘆泅撐著下巴思索了會兒。

    “好吧，待會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