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正文完)
十五 莊府閉門謝客。枝頭啼咲的鳥兒被揮舞兜網的家丁遠遠驅趕,書房這廂,房門緊閉院落幽靜。 皇帝密召心腹大臣房內議事。裴清雅在莊緋翎帶領下,由莊太后身邊的曉秋、凝霜兩位陪嫁侍女追隨逛莊家后院品茗賞花。 遵照小皇帝口諭,她與裴清雅暫居莊府,此舉一來為安全免生意外,二來便于她與莊毅、裴廉等肱股之臣議事,再有,也方便裴家父女團聚共享天倫。 小皇帝與她三位肱股之臣——舅父莊國公、師傅曁未來岳丈裴太傅、左膀右臂知己好友凌統領——商量小半日,暫且忍耐聽從他們的忠告——由聚賢莊一處入手,尋找破綻,徐徐圖之。 燕國君臣幾人撲在營救太后、擒獲宿敵這事上,君臣同心,而當此關頭,聚賢莊那姑侄倆個可謂嫌隙叢生。 因著前夜挽留裴清雅的計謀被完顏姝干預破壞,完顏律對自己那位向來親近的姑母心生怨懟,而今日晌午,又一番爭執之后,他自主人書房憤懣離去。 完顏律不顧挽留,負氣離開聚賢莊。 書房門閉整日,完顏姝閉門謝客,去請她用膳的一而再被冷硬轟出來。 一日無人叨擾,東跨院靜謐得過分。 完顏姝撥幾個文靜的小婢女留在跨院侍奉莊靜嫻起居,侍女呈晚膳時,她思量著試圖問了句:“她是否出去了?” 為首的小丫頭看起來文靜憨直,開口也是輕輕柔柔極有規矩的,她福身請了禮,尊稱一聲夫人,后話稍有遲緩,“夫人恕罪,奴婢不知?!?/br> 莊靜嫻抬眉,頗有些訝異,“她不在?” “主子眼下在書房,小主子出門未歸。”小丫頭猶豫了瞬,實打實道:“夫人有所不知,今個白日主子與小主子置了氣,自閉書房不曾出門。” 莊靜嫻蹙起眉,她本想探聽完顏姑侄的下一步動作做好防范,沒料想聽來的是這般消息,對于這樁驚聞,她身為外人聽說來該是竊喜的,只是……她心緒紛亂起來,無多興致應付旁的,借口食欲不振要旁人將餐食撤下。 侍女悻悻出門,沒幾步撞見冷著臉的黑臉大漢阿布力,阿布力匆忙問了句如實去回話。 他與潘青前后腳去書房報信,留住起身要走的完顏姝。潘青受命暗中觀察完顏律,下午他尾隨完顏律去到西市的黑市作坊,聽完顏律召集幾個浪跡賭場的前科犯人密謀了番。 完顏姝揮手將空蕩蕩的銅執酒壺棄落在地,氣不打一處來,“豎子冒進!他當葉小皇帝是草原上的羔羊嗎?兔子急了尚且咬人?!?/br> “主子,那我們呢?小主子性子偏執,貿然行事惹怒了燕帝,該如何是好?” “潘青?!蓖觐佹底运妓骱筇а?,感嘆道:“你看我們要如何?” 潘青抬頭瞥一眼她垂眸搖頭,“主子自有定奪。屬下只是覺得,您今日柔善了些。” “柔善?”完顏姝咪眸將這詞品了品。挑眼回看一本恭敬的下屬,似笑非笑,“這話律兒今日倒也說過。他道我對敵人柔善” 潘青惶然抬眼,雙手抱拳,“屬下并無冒犯之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看不得您與小主子為此鬧僵。您與他情同母子,何苦為了不相干的人、事慪氣……” 完顏姝淡然整理衣袖,“不相干?你怕是也忘了眼下何處。人為刀俎我為魚rou,若是惹惱燕國燕帝,誰人擔保我們安然無恙?” 潘青與阿布力對視一眼,神色凝重。阿布力攢起濃眉,回首直白道:“主子。那我們何不早做打算,離開燕京回大都去?” 完顏姝換了個酒杯,自斟一杯,啜飲幾口。 潘青試探猜度她心思,“主子是掛念小主子?” “主子,小主子要做什么?”阿布力茫然搖頭,他作為第三人從旁聽著,聽得云山霧罩。 完顏姝一杯酒飲盡,將銀酒杯重重扣在桌案上。梅子酒酸澀彌漫喉中,開嗓嗓音也浸幾分喑啞,“做什么?他要掀翻這天。” “主子,”阿布力是直腦筋,適才頓悟,急道:“那我們怎么做?” “我已命‘鴻鵠’傳信與完顏洪,將燕京情形說明與他。完顏洪聞訊必定要召回完顏律……”完顏姝起身,收起沉思的目光,轉向他們,“潘青,你繼續盯著完顏律一舉一動。最遲十天大都會有消息,看護好他免生事端。另外,由你轉告潘叔準備交接事宜,”她轉過書案,拍拍阿布力寬厚的肩膀,“阿布力,你協助潘叔張羅,購置必需品,準備離開這?!?/br> 他二人驚駭不已,“主子,我們要走?” 完顏姝似笑非笑道:“前途未卜,先做準備的好?!?/br> · “這么晚了,夫人還沒歇下嗎?”完顏姝踱步到跨院,臥房之中燈影綽綽。她止步檐下問規矩候在門外的三兩侍女。 侍女連連搖頭。 “下去休息吧?!?/br> 招手要侍女退去,空落的院子只她獨立,星月夜,和順天,對影成三個,倒也不算她孑然無依。完顏姝仰望月夜,無奈發笑。 勞心一日,夜里驅趕煩悶沐風散心,不知不覺步來這處。這處,原是她心頭向往罷,可惜并非容她棲身之處。 她在檐下躊躇,吹風靜下心來,轉身將要離去,身后房門驀然敞開。 “請留步。我有事請教。” 連個稱呼都吝嗇給她……完顏姝抬了抬唇角,轉身,垂眸只對廊下纖影,輕道:“洗耳恭聽。” 莊靜嫻不與她兜圈子,直話直說:“拖延之法抵不了大用,來日當如何,長公主殿下可有計較?” 完顏姝抬眼對她,以莊靜嫻的口吻,陷身于此,仍是兩軍對峙氣節不改的高潔之姿。 她僅僅視她為敵。 黃梅酒入喉醇香,哈氣卻是苦茵茵的。 “你非要這般疏離相對嗎?”完顏姝垂眸思慮有三,抬步靠近,在莊靜嫻波瀾目光中,自懷中摸出那柄從不離身的匕首。 青銅所鑄、光亮如新的匕首,通身帶有主人家的余溫。 “昔年進莊府遇見你之前,我嘗過市井百姓人情冷暖……離開莊府離開燕國之后,體會的是手足相殘權勢傾軋的腌臜。此前人生三十年,只有寄身莊府與你姐弟成長那段,值得留戀?!?/br> 完顏姝口吻真摯,聽來動容。莊靜嫻撇開頭,唇線緊抿,眼底含淚。 “莊jiejie,小初從不曾忘記你?!蓖觐佹瓕㈦p手輕輕搭在莊靜嫻素肩上,急切著些微用力又慌忙放松些。唯恐傷了她。 初,是莊老國公為幼時的她取的名,想她正直純粹如一。完顏姝提起自己塵封的名,驚動許多流連夢中的舊時記憶。她是如此,莊靜嫻也不外于此。 莊靜嫻垂眸,沉默不語,將凌亂目光擱淺在夜霧下。她交握身前的雙手失控擰攥著,牢靠勾纏如笨重鐐銬,圈禁她維持一國太后的氣度。 十余年未見,故人重逢,昔年的小女孩長成翩翩君子樣,身量如修竹挺拔,容貌俊俏有別于漢人,手握有優渥尊榮,言行舉止有禮有度,心思老道精算謀算……不愧是她父親莊老國公當年一眼中意稱贊大有可為的人。莊靜嫻對完顏姝一如賞識,只是家國利益不容之下,她們之間,絲縷的親切親昵都不該萌發。 靜默洶涌的情緒如白駒過隙。莊靜嫻收手回身側,掩蓋了掌心中流露過的掙扎痕跡,微微揚起下頷,掠過了眼前人,以睥睨之姿垂望沉寂院中,音沉似水,“你我之間多說無益。夜深不送,長公主殿下請便?!?/br> 拋開曾經,重逢的她們,首要身份是各自為營的政客。是互相算計牟利的對象。 夜風怡人,拂在背上卻披霜飲冰般刮得她痛,痛徹肌骨。完顏姝慘淡勾了勾沉重的唇角,笑而轉身,“早些休息?!?/br> 熟透的醇香梅子酒,淡淡拂面,是澀的酸的,浸透鼻腔。 莊靜嫻撐著皇家太后的氣度,回身將房門緊閉。 即便身處囹圄,言辭冷肅下透露著上位者的矜貴?;貞洝⑹祜?、溫情都被她親手阻隔在外。 她嫁入皇室,一世皇家人。 十六 “陛下!”凌意叩開書房門,將葉庭昱裴廉對話攪擾,慌忙跪地道:“臣有急事奏明陛下!” “何事慌張?”凌意向來沉穩,今日不知怎的了……師徒手談的興致被敗壞,葉庭昱忍怒聽她解釋,葉庭昱轉念先想到聚賢莊,急問道:“是否是母后……?” 凌意抬頭回話,稀薄日光下臉色慘白,“陛下,無關太后,是關于您的?!?/br> “朕?”葉庭昱與裴廉雙雙起身。葉庭昱狐疑思慮著,裴廉提醒她是否先要凌意起來。 葉庭昱將凌意虛扶起來,“快講,何事?” “請陛下過目?!绷枰鈱⑿渲幸环綆渍鄣男埲〕觯黼p手捧給小皇帝,“您千萬息怒……” 葉庭昱將紙抖落開,寥寥幾眼氣得將紙撕碎。小皇帝當即發了怒:“大膽!哪里來的污蔑之詞!” 凌意驚得屈膝跪地,抬頭,焦急道:“陛下息怒,這是今晨高懸于京兆尹副門前公告欄的……” 葉庭昱盛怒一時什么都顧不上,紙屑滿地,袒露出先帝名諱的字眼,裴廉從旁肅然追問凌意:“何人所為,可有線索?京兆尹那邊可有動作?” 凌意抱拳回話,“京兆尹已知曉此事,府兵在全城調查,另外臣今日入宮為陛下取奏疏,聽聞街頭巷尾口耳相傳非議此事……那些亂嚼舌根的人已經被京兆府兵暫時羈押,待的證家世清白時放出。京兆尹伊大人要臣代為上達天聽,請陛下放心,類似的事再不會有。” 葉庭昱叉腰在書房來回踱步。裴廉垂眸,將腳邊碎紙拾起一塊,紙上潦草書寫的國姓“葉”字重若千鈞,觸之燙手。他還是壓著驚疑繼續,嗅了嗅墨香,捻動紙片,挖掘線索。 小皇帝已然亂了心神,凌意規勸無果,被裴廉叫去身邊。 “凌統領,依你瞧,下筆之人腕力如何?” 凌意定睛細看,潦草字跡下筆收筆乃至彎折處筆鋒規整,她回看裴廉時,后者捻須胸有定數。凌意回話道:“與太傅大人所想一致,下筆之人功力深厚,字跡,看似潦草,暗藏蒼勁,想來是故意遮掩鋒芒?!?/br> “師傅,凌意,你們發現了什么?”葉庭昱近前追問。裴廉特意將紙片反轉攤平掌心回話,“陛下,依老臣看,這不過是西夏人的把戲!這紙是城東宏棫軒的招牌,墨屬油煙墨品中的上等,京城只有幾家墨齋有得賣……” 小皇帝急不可耐失禮打斷了他,“師傅,您方才提到那宏棫軒,可有這等墨品?” 裴廉點頭,“若老臣記憶不差,那墨齋距離東市不遠?!?/br> 距離東市不遠?葉庭昱與凌意對視一眼,近乎同時想到了另一個地方—— 聚賢莊。 · “主子!”潘青風風火火趕回聚賢莊,直奔內院書房尋完顏姝,見她第一句話就是:“小主子那邊,闖禍了!” 驚掉了練字的毫筆,完顏姝豁然起身,“長話短說!” 潘青將另一張宣紙呈來,“這是今晨滿城張貼的反燕“啟世書”。您看過就明白?!?/br> 紙上書廿年前燕國先帝葉翎玨欺辱民女之事,內容詳盡極具嘲諷,甚至言及當今圣上并非傳說中的去世的先帝原配李皇后所出,而是起源那一夜孽情……讀來心驚,更教完顏姝驚異的,是眼熟的字跡。 手上的所謂啟世書,出自于完顏律的左手筆跡。 “這里當真是容不下他了!”完顏姝將紙拍在案上,不顧當即傻愣掉的手下,心神不屬往外趕。 “主子,還有一件事,城郊監視的兄弟都撤回來了,葉小皇帝等人不知何時離去不見了……還有就是,昨夜……” 完顏姝擺擺手,無心再聽,匆忙離去。 啟世書上昭示燕國先帝葉翎玨荒yin跋扈,強拆鴛鴦強搶民女還脅迫對方留子,最后逼得那一對弱女子雙雙殉情……再之后,道貌岸然的皇帝追封求而不得的女子為皇后,立那喪母的小皇女為太女,隱瞞世人許多年…… 心頭驚異未定,完顏姝不敢深想,若這些屬實,莊靜嫻這些年如何忍辱負重撐過來的?葉翎玨如何待她?葉庭昱尊敬她又是否真心?莊靜嫻、在吃人的皇家帝苑,生活是否無憂? 完顏姝迫切要見到莊靜嫻,想親口問她這些年的境況,想親自確認她至少眼下是安好的……她疾步趕去跨院,毫無耐心將無干人等都趕走,一步步靠近顯然是訝異神色的莊靜嫻,不顧對方抗拒或厭惡,完顏姝伸手將她攬入胸懷。 反扣她素肩,輕重有度地揉她在懷里,碰觸到她的一刻、切身擁抱的一刻,完顏姝悄然掉淚。 莊靜嫻驚駭不已,推拒又未果,她努力地掙脫,卻被適度又少許霸道的力量按在胸口,她不得不接受與對方交頸相擁的親密接觸。 “你做什么?!”莊靜嫻不會想到,她只感到驚慌與羞憤,而對方此刻心理的驚惶未定與矛盾的無上滿足。 完顏姝閉目,仰臉將濕痕逼回眼眶,“此刻起,我不會離開你。同出同入,你接受也罷,抗拒也罷,逃不掉?!?/br> 完顏姝這般說完,暫且放開了她,到門口吩咐人去尋阿布力,再之后,莊靜嫻淡然旁觀那主仆幾人忙進忙出,將跨院東廂房收拾出來歸置完顏姝的必需品。 大到柘木大弓,小到銀質酒杯……阿布力近乎將主人書房搬來這處。 觀來好笑,只當是對自己進一步的監控,莊靜嫻轉身回房。 · 城郊別苑血流成河,完顏姝是在當日得知的,她滿心在琢磨“啟世書”真假出處,第一次阻止潘青多說,架不住阿布力直接帶監視別苑的幾人來匯報。 完顏姝震驚當場,震驚于完顏律的決絕手段。她后半日,照舊惶然度過。 與前些日,聚賢莊只是多添幾雙碗筷的區別,不痛不癢過自己的日子,同時上上下下對完顏律,各自多少有些翻新的認知。 別苑遭血洗,管家護衛三十三人無一幸免,聞此噩耗,小皇帝跌后步被裴清雅攙扶,而裴清雅,眼淚當即不可控砸下來,痛如錐心,嗚咽哭哽,險些緩不過一口氣來。 一室人手忙腳亂安置她,葉庭昱暫且收心,抱她去臥房,裴廉莊緋翎緊緊跟隨,莊毅命人去請大夫,凌意應著跑出去…… 裴清雅不同于旁人,她在別苑度過三個月之久,平臥在榻閉上眼,身心乏累又無睡意,那些和善恭順的面孔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先帝首席御廚的管家蒼老慈祥,盡心盡力滿足她的挑剔口味;護院們盡忠職守,不舍晝夜,仿佛看顧她是多么榮耀的事…… 到頭來,為了她,毫無所獲,還賠上身家性命……裴清雅蹙眉淚流不止,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葉庭昱坐在榻邊握她的手啞聲哄她,心中悲痛且懊悔不已。 大夫來過,探脈只道她是有身子的人,該當少思慮多調養。 莊毅命莊府下人去照方抓藥,夜深不便,她寬慰幾句先行退出去。 父親涉足女兒臥房,況且這女兒身懷有孕鐵定是待嫁的了,到底也有許多不便,加之心事重重,裴廉眼瞧著葉庭昱親自喂藥給女兒,總歸欣慰心安,裴廉稍后告辭離去,他心急要去尋莊國公莊毅商議,未曾想莊毅提燈等候在連接跨院的花園中。 二人相視一笑,莊毅命護院不得打擾,側身請裴廉移步八角亭。 “裴兄對今日事如何看待?” “來勢洶洶,怕不簡單。” 莊毅點頭,“墨齋線索,我已知會京兆尹,要他等自城東查起。想來明日該有定論。宏棫軒、聚賢莊都已留人監視?!?/br> 裴廉轉念另道:“不知莊大人今日前往城郊別苑,可有發現?” 今日噩耗傳來,乃是通過城外鄉鄰報案、經京兆尹傳來的消息…… “慘不忍睹?!鼻f毅連連嘆息,他是上過戰場的人,別苑那處的慘狀,觸目驚心,不遜于死敵交戰的惡果。 “莊大人與凌統領可有所獲?” 今日小皇帝本要親往,如今燕京城外朝賊子作祟不太平,小皇帝又連番受打擊,才有莊毅與凌意毛遂自薦搭伴前往。 “力道、手法兇狠,該是慣犯作案。仵作查驗結果也是這般……平民區有幾處,是刑滿犯人聚集處,想來伊大人該有追查方向?!鼻f毅頓了一頓,道:“對幕后之人,兄臺如何思量?” 裴廉端坐不語,沉思良久,扼腕:“愚兄慚愧,教出不義之徒。” 莊毅嘆息,看來他們所想一致,“裴兄切莫自責,人各有志,各為其主,如何勉強得來?” 言盡于此,莊毅盡主人本分,送客到西跨院之外,就此離去。 十七 完顏姝夜里堂而皇之扣門時莊靜嫻才知曉她此前所謂同出同入并非戲言。 那把鎖就掛在門里,她二人隔著門縫相對,完顏姝輕聲細語要她開門,莊靜嫻自然不依。前者靜默,從衣襟中摸出了貼身的青銅匕首,細刃探入門縫,沒幾下將門鎖攔腰斬斷。 “咣”一聲,完顏姝打破阻隔輕松步入,莊靜嫻驚得后跌一步,警惕看她,完顏姝淡然走進來,將兩截鐵疙瘩拾起來,隨手擱在圓桌邊,道:“今后你我寸步不離,有我在,自不需要這東西?!?/br> 莊靜嫻狐疑看她淡然模樣,心道怪異:正因為有你在,更需要這鎖鑰才是…… 只是如今銀鎖兩折,多說無益,莊靜嫻轉身側坐桌前,抬眸留意對方動作。完顏姝繞去她對面圍桌而坐,提翠玉茶器自取半盞涼茶,小抿下肚,歸置原處,俯身歇了。 “你、?”莊靜嫻張口要問,又自嫌多余,她起身,撥竹簾坐回臥榻邊上,驚疑未定放眼來望。 竹簾窸窸窣窣地響,那人的影在淺影微波中蕩著,她伏案,與沉靜的一室融為一體似的,乖覺又可靠。 或者是更進一步的、對自己底線的試探呢?莊靜嫻仰頭倚靠床欄,緊繃的精神漸漸松懈,沉入迷夢。 莊靜嫻醒來,睜眼正對紅木床板,她惶然起身,垂頭確認自己無恙,方定下神。 疑竇未消,她恍惚記得昨夜被那人攪擾睡眠,完顏姝破門而入二話不說就伏案睡了,而她自己靠在床欄……怎地今晨轉醒竟是和衣而臥著的? 再三確定自身并無異樣,下地坐去梳妝鏡前,持起玉篦打理攏在掌心的發。房門輕輕被推開,一人輕盈步進來。 莊靜嫻不予理睬,垂眸梳發。“罪魁”將食盤置于八寶桌上,自行坐下,照舊提她的玉杯飲茶。 茶是涼的,經長夜過度發泡,愈發苦澀。身處塞外多年,那處便利不及中原,而今她不知冷熱已是習慣。完顏姝啜一小口含在舌尖,解渴另著提了神。 “隔夜茶傷身?!膘o謐室內偶得幾許脆亮的響動,拂亂了清晨的迷蒙乃至鏡中人的沉思,莊靜嫻放下玉篦,發分雙股交疊于頂,以金釵固定,朝云進香髻盤成。 看美人是種享受,看美人盤發,動作整齊利落,只打遠瞧著,心生暢快。 完顏姝可不甘于要遠遠觀賞…… “憂思成疾不傷身嗎?”完顏姝借回話起身靠攏而來,撩簾不進,側身迎候,輕柔地打商量對她:“廚房做了幾樣點心,剛出爐的?!?/br> “罪魁”認錯態度倒好,語氣輕柔無可挑剔……總歸是翻不出她這手掌心的,莊靜嫻認命嘆息著起,攏袖頷首繞經過她。 身側的人規矩抿著粳米粥,不聲不響的,規矩守禮,莊靜嫻翻攪玉碗中熱氣騰騰的湯水,感嘆起余光里那抹高挑揮之不去…… · 正如完顏姝幾人料想,完顏律等偷襲滅口之舉,徹底激怒了燕國小皇帝。 天威降臨,鞭策京兆府以雷霆之勢徹查兩起蔑視天威的案件。幾名浪跡西市的兇殺案犯“二進宮”,而全京城的墨齋書齋但凡與啟世書沾邊的商肆都被翻遍,與那紙墨線索相關的幾十人入獄待審……一時間都城內外人人自危。 葉庭昱幾日坐臥不安,望眼欲穿期盼調查結果,恨不得將罪魁剖心挖肝五馬分尸,而當完全掌握案件線索,手握著兇犯畫押的證詞及若干直指幕后人是完顏律的證據,小皇帝沉默了。 莊毅親手轉呈京兆尹的奏疏給她,她遲疑著接過去,草草翻閱,與她所想一致…… 那男人,以裴清雅為由,一而再再而三挑戰她為王的尊嚴,乃至她為人底線。 他姑侄用計設計她母后與妻子涉險被困,散布謠言混淆視聽玷污皇室尊嚴,而今,更為兇殘殺害她身邊的人,不可寬宥!葉庭昱將奏本合攏摔在案上,奏本竹骨攔腰折斷,斷作兩截。 皇帝在莊毅書房大發雷霆,裴廉避開那場合,借口身子不適躲在客房拒不外出。 發須染白的老太傅心生不安,他立在書案后,弓著腰打量案上的白紙單字。 律 自律的律,刑律的律,完顏律的律…… 那孩子早已改回本姓,裴律培養他十余載,視如己出、悉心栽培,心知早晚有這一日,與之師徒斷絕互不相干,只是那孩子,對他裴家對這燕國,離棄之前,用到最決然、最低劣的手段。 傷及無辜,濫造殺孽……為世人不齒,而另裴廉心寒。 這便是他教出來的好徒兒,胸悶氣短,老者垂淚連連搖頭,一時愧悔,疑惑曾經心軟救下西夏質子的骨血,是否一念成禍? 縱使是禍,裴廉捫心自問,倘若重來,孤苦無依的弱女子攜幼子登門苦苦央求,他選擇無二。 救人沒有錯,育人更沒有錯。 或者只是造化弄人,他的徒兒裴律早已不再,而今的完顏律是與燕國紛爭百年的西夏王儲,與他等敵對,陣營所歸,在所難免。 門外幾聲清朗扣門,裴廉慌忙捻袖拭淚,將頂層宣紙疊放歸于下層。 他推開門,見是葉庭昱,頗為意外拱了拱手。葉庭昱沒精打采輕道:“師傅,昱兒想找您說說話?!?/br> 裴廉退身請小皇帝入內,心內驚疑,恐她是來興師問罪的。誰道,門掩起,對方轉身傾身抱拳行拜師禮。 “陛下使不得!”裴廉將人扶起道。 “昱兒知您思量為何,猶疑為何,師傅,且不論清雅的關系,昱兒尊您為師,此生不改。” 裴廉嚅囁無話,聽小皇帝后話說道:“裴律此人早已不在,他回歸血統也好,通敵叛國也罷,與您、與清雅、與裴式一門無干!另者,朕有思量,待母后歸來,朕與清雅盡早完婚,婚姻大事,請問師傅是否首肯……?” 葉庭昱搬出皇帝架子,無論公私,不許裴廉辯駁一二。后者再一拱手,鄭重道:“臣接旨。只是懇請陛下善待小女?!?/br> 葉庭昱回禮,深深一揖,久違舒展笑顏道:“多謝師傅成全!請師傅放心,昱兒必定全心全意待清雅?!?/br> 裴廉欣慰一笑,在小皇帝身上猶見當年的稚子赤誠。 “昱兒還有一事拜托師傅?!?/br> “陛下請講。” “近來清雅心神不寧,為師傅、為我、為完顏律、還有孩兒費心勞神。昱兒心知裴氏冤屈,您與清雅終日郁郁……請您萬千珍重,也請您多寬慰她。” 裴廉連連點頭,心道對小皇帝葉庭昱不曾錯看。 · 距離完顏姝傳信回西夏小幾日過去,聚賢莊或燕庭都沒捕捉到完顏律的人影,仿佛他在燕京蒸發了……除他這樁風波之外,聚賢莊平和外觀之下,莊子內外忙碌籌備緊鑼密鼓。 完顏姝找來潘氏父子,問詢他父子日后打算。 下頭人都當完顏姝要回西夏,潘掌柜硬著頭皮多問了句,問長公主如何安置東院的夫人。 完顏姝不假思索回道:“自然是同行同往。” 那父子繞開這話題,轉而問起莊里侍從以及燕京城內外的暗探如何安置。 “各隨心意罷。”完顏姝擺擺手,另外囑咐他父子盡快想好自己去留。 …… 潘掌柜將吩咐傳下去,莊子里外更是忙起來。 跨院里外婢女護院快步來去,顯然是準備著什么,莊靜嫻想忽略都不能。 院子里日漸減少菜蔬食物的采買,手下人每日都有減少,而完顏姝在堂屋臨時搭建的書房也在她本人授意下放人進出,不到半日被搬空。 小皇帝動手之前,這一干人準備要跑路了吧?莊靜嫻如是想著,狀似波瀾不驚,心里卻在惦記若被擄走她如何留下線索。 莊靜嫻心神不定,有人入門靠近也沒發現。完顏姝從懷里摸出青銅匕首,輕俏放在她面前的梳妝案一角。 “留下防身用?!蓖觐佹粶蕚涠嗾f,院里異常忙碌沒有特意規避莊靜嫻,無需解釋,她顯然有所思量。 也如她所想,完顏姝要帶她走。 “你就不怕我對你不利?”莊靜嫻攏起袖口握住那柄分量不輕的匕首。 刃尖刃面淬著寒光銳利無匹,奪人性命只在瞬息之間。 完顏姝就在莊靜嫻的瞥視下淡然轉過身去,“你若是想,大可如此。只是我若身死,他們如何對你,無人知曉?!?/br> “再者,我想你不會的?!蓖觐佹鲩T之前回首,“莊家人仁善坦蕩,若非如此,我不會活過十歲?!?/br> 還真是設身處地為她處境著想,還戴了高帽給她莊家,將話挑明了,油然乏味,莊靜嫻擱下匕首,倏然想到有話要問,追那人出門。 “你等等!”堂屋里有人進出忙著規整大件小件裝箱搬走,旁人在場莊靜嫻也顧不上,庭院之中追上完顏姝,后者回身時直接問她:“何時動身,將往何處,事關與我,我了解一番不為過吧?” 完顏姝挑唇,點了頭,“自然。動身須得等新莊主到來,至于將往何處……嫻兒你看呢?” 完顏姝負手傾身,眼角眉梢凝著似是而非的笑,教莊靜嫻看不透。還有,他這話,莊靜嫻臉頰一熱,道不出字音接答。 一來完顏姝不會放任她自由來去,將往何處非她能干預;再有……若是她應聲,豈不是默認了那登徒子一句“嫻兒”? 莊靜嫻臉色變了幾道,甩袖轉回房間,大力闔起了門。 從堂屋出來搭伙搬運陳設的侍從幾個驚了一驚,而院中的當事人不以為然,忍俊不禁聳肩發笑。 · 莊園新主人到來比完顏姝料想的更快。她那位好侄兒迫不及待接任并暢想著把她這做姑母的、完顏律那做兄長的都踢出局。 完顏姝給莊靜嫻兩樣東西,鎖子被她砍斷,匕首總算派上用場。 月黑風高夜,借勢做些殺人放火的勾當實在適合。 一股勁風將房門吹開,伏案自飲的完顏姝棄杯豁然起身,迎風正對大敞的房門與風吹樹搖葉狂舞的庭院。 她前一步就要關門,風號中夾雜一聲清脆的瓦片斷裂的聲響迫使她止步,稍加思量急急轉向內室。莊靜嫻本就睡不安穩,方才被疾風驚醒,眼下同屋那人撲來床前,她不由得驚惶蜷身,“你做什么?!” “噤聲!”完顏姝俯身將其掩口,摸到莊靜嫻枕邊握住匕首的手,探入她指縫,將匕首抓握住自己掌心。 咻咻咻幾道黑影印上軒窗,完顏姝無暇深想,卷過被子扣著莊靜嫻掩身床笫間。 鼻息相對,莊靜嫻撇開臉燒熱臉頰,盡可能撫平慌張,留意使她異樣的門外情形。而完顏姝,留心門外動靜同時承受難消受的旖旎,雙肘支撐著床板,努力與佳人分開些,小心避免唐突了她。 黑影在院中逡巡,再有男聲低聲發令,倏然之間向房門聚攏。 “莫怕?!奔贡撤浩鸷疀?,掌心里匕首握得死緊,黑影一字排開步步逼近寧靜的床帳……完顏姝附耳對她說了這話。 再之后……清淺的腳步聲瞬間靜默,莊靜嫻摒息,而伏在她身上的人驟然側身踢飛了被子,驚得床前一排陰影惶然無錯,也就在這時,手腕引著青銅匕首劃傷渾濁的夜,完顏姝鯉魚打挺跳到床前,身形幾旋,憑手中利刃,將墜落的被子刺破。 薄被憑空斬為兩段,了無聲息落地。莊靜嫻瞠目,一步之外的陰影接連倒地,慘狀如一——手捂血紅的脖頸死狀痛苦。 那是他們唯一的傷處所在,尚未發聲被一擊致命。 而上演完美反殺的完顏姝垂頭靜默中床前,薄光穿透窗紙點染寒意在她身上。 她低垂著頭,一遍遍用手掌擦拭染血的刃。她的手止不住地抖,猩紅的血色染透周身。 莊靜嫻倉皇起身握起那只手,驚覺掌心里的濕熱有來自于對方的體溫。莊靜嫻捧起那只手在窗下看,果然見有一道長長的劃傷。 那個奮不顧身的傻瓜,傷人自傷猶不知。 莊靜嫻取出自己手帕,拉她到梳妝案邊倚著,將她流血的掌心包扎好。眼睛被血色刺痛,做完這些,莊靜嫻抒氣抬頭,怔了一息。 眼前這個絕地反殺的勝利者,眼底充斥著柔弱的驚懼。 完顏姝心里有氣恨也有懊惱,更多的是表露出來的驚懼。試想,若非是她留宿在此,今夜過后,跨院留給明朝的是什么模樣?明日過后莊靜嫻能否安然立于她面前…… 四目相對。靜默流淌著,完顏姝忽而抽手,傾身抱緊了眼前人。 相識多年,數日朝夕,不算方才躋身被窩的權宜之計,這算是她第一次主動親密。 她心尖顫抖不止,劫后余生的慶幸著,也為自己的無能而苦悶著。 “此處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蓖觐佹o她離開,最后一眼回望,略見地毯上堆疊的人,柔軟的目光倏然鋒利。 凡是意圖傷及莊靜嫻的,都該死。 跨院里風平樹靜,前院喊殺聲四起,想來是莊子護衛等與刺客交上手了。 完顏姝環顧黑夜下四周的屋檐,確認無疑后環腰抱莊靜嫻凌空上房頂。 “不管你的手下了?”莊靜嫻狀似俯瞰烽火四起的庭院,說時,悄然將絳帶上一顆珍珠拽下捏在掌心。 “無妨。我們先出城去等。”完顏姝攔腰橫抱起她,眼底幾許柔情幾許輕佻,“若有唐突,還望嫻兒海涵了。” 出城?莊靜嫻心道果然,完顏姝抱她凌空躍下房檐時,她松手將掌心之物灑落在院墻之外。 聽聞今夜事變,皇帝必定會借機搜查聚賢莊。莊靜嫻留珍珠為證,一來要葉庭昱安心,再者,透露去向。 她在完顏姝抱她飛躍城門樓時,留下第二顆珠子在城樓之上。 十八 結局章 東城的火燒紅半邊天,也燒熱葉庭昱的眼。她一行人聞訊趕來是在夜色濃重的二更時候,屆時,昔日門庭若市的莊園淪為眼前一片死氣沉沉的火場廢墟…… “陛下!”莊毅領著莊府府兵護駕,與裴廉一左一右暫且穩住小皇帝,燒黑半邊臉的京兆尹佝僂身子前來面君。 “陛下,臣失職臣有罪!”京兆尹見面撩起衣袍就要跪。小皇帝將人拎起來,咬牙怒道:“告訴朕,怎么回事!里面人呢?母后呢?!” 京兆尹乃一文弱書生又年過半百,哪里經得起如此恐嚇,畏畏縮縮口不能言。 “事態緊急,莊子里是何情形,請江大人速速道來。”莊毅點醒了京兆尹,后者定定神慌忙道:“陛下,院子燒成廢墟,再無線索。“ 小皇帝跌一步垮塌肩膀,裴清雅纏住她肩膀。氣氛一時低迷,凌意攜御前侍衛匆忙趕來,“陛下請看,臣等在東跨院院墻之外有所發現!”凌意將珍珠奉上。葉庭昱進到院墻外,借著火光端詳再三,摩挲著珍珠上的牡丹暗紋,大喜過望,迫切將好消息分享與在場諸位:”舅父,師傅,清雅,母后她沒事!“ 一行人如釋重負,小皇帝轉念琢磨起莊太后留珠的深層深意,將珍珠交給凌意命她由此偵查,命京兆尹抽半數府兵交由她調派,全力尋覓太后下落。 · “小皇帝為找你,真可謂不遺余力。”燕京戒嚴,嚴控出入。城郊積聚太多農夫散客,悠閑非常,茶社一角,三人圍坐,聽過阿布力匯報的城里情形,換起粗布麻衣裝扮的完顏姝仍是悠然抿茶狀。 莊靜嫻不語,滿懷心事眺望窗外。阿布力悄悄湊近了完顏姝,“主子,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完顏姝使眼色與他前后腳出去。 莊靜嫻瞥見她他二人立于馬棚外閑話。 “銀票拿到了么?“ 阿布力拍拍胸脯教她放心。 完顏姝拿到銀票,分半沓拍在他胸前,“挑一匹好馬,趕快回西夏。完顏烈一來鬧出這等動靜,與葉小皇帝勢必水火不容。為免遭波及,早日遠走的好。” 阿布力回看一眼身后的茅草房,“主子,那、那她呢?殺了還是放了?” 完顏姝遞給他一眼,一眼教他腳底生起陡然涼意。 阿布力低低垂頭,再不敢吭一聲。 “她的去留由她自己決定,我們不需你cao心,拿你的錢走你的人!” 莊靜嫻轉眼向馬棚方向,見虬髯大漢阿布力招呼著瘦弱的馬倌,硬塞了什么東西給他,自行鉆進馬棚挑挑揀揀。 “我與他說好了,各自啟程。”莊靜嫻轉眸,完顏姝坐回她右手邊。 “你的打算呢?”來往并無旁人注意,莊靜嫻壓低音量與她挑明了說:“不知殿下如何處置我?” 完顏姝抿唇,將余下的銀票與匕首分列木桌對角,不聲不響抬眼示意她。 要她二選一的意思。 莊靜嫻垂眸不語,匕首與她形影不離,選銀票就意味著…… “將茶社圍起來!”莊靜嫻還沒來得及選擇,忽而被響亮的應和聲與紛亂腳步聲攪擾了思緒。 凌意等人遣散百姓退離,被護在中央的葉庭昱暫時松開裴清雅的手,直奔日夜思念的親人,“母后!” 莊靜嫻循聲回頭,便衣裝扮的葉庭昱撲過來環抱了她。 葉庭昱喜極而泣,放下防備,稚童一般撲來她懷里哭泣。莊靜嫻心跳霎時亂掉。當她心系孩兒身上,余光里的人悄無聲息退離開。 莊毅帶府兵包圍茶社,遣散百姓,將馬疆遞給了完顏姝,只輕道一聲保重。 完顏姝上馬,垂眸思量片刻,再沒回頭。 · 天暗了,城外燈火點點。莊靜嫻守著桌上一簇燈火,無論葉庭昱如何勸說不肯動搖。 “母后在等什么?”莊靜嫻搖頭無話。她方才問過葉庭昱、裴清雅、莊毅的好,確認家國無恙,她守著孤燈,無心再應對旁的。 “夜深人靜,各自歸去才是。怎地,來討一杯茶還能見到這般熱鬧。”完顏姝取而復返,除了淡淡起身的莊靜嫻,小皇帝一行人大感意外。 “長公主殿下好興致!”葉庭昱招手,侍衛將她圍起, 完顏姝單刀直入,無視旁人,笑眼眺望窗前的她,無言之中等對方答復。 莊靜嫻開口,要侍衛全部退下, 油燈兩側擺放著匕首與銀票,情景一如白日。莊靜嫻回到桌前,伸手摩挲起匕首手柄的古老花紋。 “昱兒,母后對你,并無不放心的。你只是少年意氣太盛,往后切記凡事三思后行?!?/br> “母后……”葉庭昱未名心慌起來,她捻住莊靜嫻的衣袖如孩童時撒嬌晃晃,她的母后傾身抱她,撫背哄她。 “無論是你太傅師傅、莊毅,都是以你為先的,尊你敬你,對進諫言,或多或少心存顧慮。母后不在,昱兒要更謹慎思慮……” 莊靜嫻囑咐好一通,葉庭昱聽著聽著,熱淚滾出眼眶?!澳负蟆⒁呙??” “母后累了……想出去走走?!?/br> “母后是要她不要孩兒了么?”葉庭昱回首怒視著不速之客完顏姝。后者淡然走近,將匕首收回,堂而皇之牽起心愛女子的手,對小皇帝道:“你我之間并不沖突。陛下若是執著于此,不如捫心自問,嫻兒與裴家小姐,于你孰輕孰重?” 葉庭昱被噎得無話,裴清雅怕她沖動上前挽住她手臂,替她多問了句:“母后情出自愿嗎?” 這話,在場三人都想問莊靜嫻,莊靜嫻半垂眼眸,握住完顏姝執刃的手。 她輕輕道出一字肯定答復,在場欣喜人有之,不舍人有之…… · 莊靜嫻要走,單獨與小皇帝及莊毅訣別,說些家長里短的話,囑咐小皇帝善待裴家女及腹中孩兒,囑咐她不可任性莽撞。對胞弟,囑咐他保重身體,另外提及侄女的婚事,以及對凌意的看好。 葉庭昱哭鬧著不要莊靜嫻離開,就在這間茶社,莊靜嫻降下最后一道太后口喻,令莊國公請走皇帝。 這便是萬般不舍的母子訣別。 “你后悔么?”完顏姝旁觀全程,設身處地地想,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 “暫且如此?!毖鄣诐?,莊靜嫻閉目拭淚。 “她教你傷心傷懷,我不會。”完顏姝捉她的手在掌心,將她指尖蹭在自己臉上。 破涕為笑,莊靜嫻撇開臉無視眼前賴皮的大孩子。 “說好了,跟我走,四海為家。” 莊靜嫻頗為訝異,“不回你家國?” 完顏姝嗤笑一聲,一閃而過的笑透露對完顏家族的輕蔑。莊靜嫻將她神色看在眼底,心想自己猜度或許是真的——夜襲聚賢莊的人,或許就是完顏姝曾提過的另一個侄兒完顏烈。 兄弟反目,姑侄敵對,大家族中數不清的爛帳…… 相對沉默,溫情悄然生長著,包融她二人。完顏姝轉了神色,捧她雙手,傾身與她貼額,毫不掩飾的抒發情意: “有你處,是吾鄉?!?/br> 莊靜嫻聽到這句話,耳尖紅如燈芯一簇亮色。 · “別哭了?!被爻堑鸟R車疾馳,車廂里,小皇帝哭哽啜泣,裴清雅心疼不已,俯低身子揉她到自己胸懷,一遍遍為她拭淚。 “︿……我、我這樣會不會嚇到孩子?”小皇帝抽泣,驀然惦記起裴清雅肚子里將近三月大的孩子,后退些身子,含著哭泣問到。 裴清雅撫她的背,幫她抒氣,“不會。只是她能體察母親的心情……” 葉庭昱抬手抹掉淚漬,啞聲道,“我以后不會哭了?!?/br> 裴清雅小心捧起她臉道:“可我想要陪著你,順境逆境、喜樂悲苦皆是如此?!?/br> 顯然沒想到裴清雅會如此主動,葉庭昱癡然相對,忘記了回復。 “我聽父親說起來你的打算,謝謝你、一再包容裴家?!睙o論是先前變法失敗對裴廉的寬宥,或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走了近來將全城雞飛狗跳的完顏律……父親如數告知了她,最重要的還有小皇帝的心意。 她對裴家一再寬厚,何嘗不是對她情深意重的表現呢? “那所謂啟世書或許是真有其事……宮中早有傳言,我并非是先皇后李氏所出?!比~庭昱耷拉腦袋,聲音低落。 “我是不信的,這只是完顏律的攻心計罷了。再者,你既然惦念于此,方才為何不問母后?” 葉庭昱搖頭,“若問了,必教母后不安心,她難得下此決斷,我不想拖累她。十余年宮中寂寞,來日方長,放她遠去再好不過了。” 裴清雅搭上他的手、握住,感念于她的體貼與博愛。 裴清雅側身為她擦眼睛,眉目含笑,聲若春風動人,”庭昱,父親還有一話,托我帶給你?!?/br> “什么?” “他老人家說自己沒看錯人,細細想來,我也是這樣的。”裴清雅轉眸,白皙的臉旁沾染些嬌羞神色,“庭昱,我也想要入宮,長伴君身側?!?/br> 葉庭昱怔愣著對她,眼睛眨動幾番才醒過神來,傾身急切又輕柔擁她回懷中,“一言為定!” 裴清雅撫她后腦平順的發,含笑輕應了她。 【正文完】